李穆沉默了片刻,说:“不知新安王是否留意,方才高相公谈及营救,言辞之中,并无半句陆氏之名,而是南朝子弟,大虞将士。”
萧道承一怔。
李穆望着他,神色似笑非笑。
“人固有私心,我亦是如此,深恶陆家。但冲着高相公的心愿,不叫那些冠以陆氏之名的数万南朝子弟因内斗而白白丧命于胡人铁蹄之下,纵然不才,也只能勉力一试。”
“新安王方才所言,不无道理,好意,我心领了。”
萧道承面上笑容一僵,随即很快改为慷慨:“胸中正,则眸子瞭!极是!谁人没有父母,谁人没有妻子!此番营救,无关世家,无关喜恶,乃为救那数万大虞男儿,南朝子弟!方才是我关心你过甚,出于慎重,这才多说了几句罢了,绝无恶意。陛下和皇后,知晓李刺史有如此胸襟,必定愈发欣慰!”
李穆笑了一笑,抱拳:“新安王谬赞,李某不敢当。”
萧道承打着哈哈,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方笑着,从那暗处出来,和李穆再三辞别,终于登车,辚辚而去。
牛车出去,直行了一段路,即将拐过街角之时,他转头,回望了一眼身后那扇已是关闭的大门,脸上笑容,方渐渐消失。
他回过脸,命车夫径直去往皇宫,从一偏门匆匆入内,着人通报,道有紧急事项,求见皇帝。
他被引入那间深殿,高雍容深夜未眠,坐在那里等着,问他:“伯父将你叫去,怎么说?”
萧道承将经过述了一遍。
“先前还是轻看了他,以为不过一介武夫。今夜看来,此人实在深不可测,非皇后长久可用之人。我就不信,他甘心听凭高峤驱策,真是抱着什么救回大虞将士、南朝子弟之心!”
高雍容冷笑:“他若真是若你所想的一介武夫,当初怎么可能娶到我的阿妹?”
“如己他已有了兵马,手握长安,数功加身,坊间田头,提及他的名字,无人不知。但他出身寒门,此为他最大命门。他在士族中间,仍因出身,被人诟病。他不过想要借此机会,再博取更多名望罢了。拯救陆氏于水火,这可是一个在士族中立威的绝好机会,比他夺取十个长安还能打那些士族的脸。你说,这么好的机会,他能轻易放过?”
萧道承一手握拳,猛地拍击了一下另手掌心,恍然:“被你提醒,果是如此!他救了陆氏,日后那些士族,谁还能在他面前抬头?沽名钓誉也就罢了,他的居心,更是深沉叵测。”
他忽地想了起来,皱眉;“这是个彻底剪除陆氏的大好机会,不可坏了大事。李穆意欲游说杨宣共同出兵,要不我想个法子,看如何旁敲侧击提醒许泌,叫他及早防范。免得万一真被他们谋划成事……”
高雍容峨眉微蹙,出神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
萧道承不解地望向她。
高雍容道:“人岂无利己之心?杨宣之于许泌,犹如左膀右臂。他未必就肯自绝于许泌。以他如今地位,改投高峤,即便高峤厚待于他,他必也会顾虑遭受高氏其余人的排挤。再说倘若万一,他真被李穆游说动了,答应出兵,无异于和许泌公然决裂……”
萧道承眼睛一亮。
“是极!倘若杨宣真被李穆离间而去,许泌失去得力大将,如同断臂!莫说陆家那几万被围在城中之人最后未定一定就能突围。即便真被救了回来,尚保有那几分兵力,在朝廷也已是颜面尽丧,再不可能恢复从前地位。”
“此局,只要李穆游说成功,无论结果如何,于许陆两家,都是两败俱伤!而于陛下和皇后,则如拔去两根长久以来的肉中之刺!”
他越说越是兴奋,双目闪闪发亮。
高雍容笑:“你还要去提醒许泌这只老狐狸吗?”
萧道承见她斜斜瞥向自己,灯火映照,眸尾带媚,心领神会,朝她靠了些过去,悄悄捏住她手,低声道:“孤一举一动,自然皆是听殿下号令,唯命是从……”
……
高峤亲笔写好给杨宣的书信,和李穆细议营救计划,又连夜唤来属官,拟各细则预案,待事初定,已是深夜。
因事紧急,李穆拟明早便动身去见杨宣,而后赶往长安。事情议完,高峤亲自送他出了书房,再三叮嘱小心。
李穆一一答应。
高峤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忽道:“敬臣,你记住,此番用兵,以分散北夏围兵为第一要务,不是要你拿性命救人。若局势不利,你随机应变,自己主张。营救不成,也是天意,一切,以自身无虞为上。”
李穆停住脚步,慢慢转身,恭敬地道:“我知晓。”
高峤点了点头:“快些回房歇息吧,明早便上路了。阿弥暂时留在家中,你放心,我会照看好她。”
李穆向他谢以一礼,随即快步离去。
……
陆脩容的背影在夜色里渐渐远去,彻底消失在了院落甬道尽头的那扇门后。
“小娘子,她走远了。进屋吧!”
侍女见她依然立于门畔,久久不动,出声提醒。
洛神慢慢地转身,回到了屋里。
她知道陆脩容以后,应该再也不会开口向她提类似于这样的请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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