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责、无奈,抑郁,加上多年来积在心底的那些因了被轻慢而隐忍着的不满和怨恨,今夜,随了这一杯杯的酒水下肚,仿佛全都一齐涌了出来。
杨宣一直喝个不停,喝到最后,燥烈起来,索性脱了战袍,随意丢弃在地,抱起酒坛,仰脖正要饮个痛快,看见崔振入内,便哈哈笑道:“来!来!平日我拘着你们,不叫你们饮酒。今夜索性全都放开!兄弟们都不容易,想做何事便去做好了!一道来喝!大家喝个痛快!”
副将快步走到他的身边,附耳,低低地道了一句话。
杨宣一愣,几乎不敢自己的耳朵,猛地看向副将:“李穆来了?”
“正是。此刻人就在大营之外!”
杨宣一把丢开酒坛,匆匆奔向辕门。远远看到辕门之外不远的地方,立了一道人影。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人正是李穆。
李穆也看到了他,脸上露出笑容,朝他快步走来。
杨宣望着面前这个正向自己走来的旧日部属,想到他夺取长安,一战,叫南朝人扬眉吐气,自己却陷入如此境地,心中忽觉无比羞惭,一时竟有无颜见人之感,脚步硬生生地刹住了。
李穆已是快步走到他面前,笑道:“将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乎?”
杨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羞惭,苦笑道:“敬臣,怎的连你也笑话起我来了?我如今还能好到哪里去?”
李穆用力握了握他的胳膊。
“多年以来,将军你的处境,旁人不知,我怎会不知?事都出了,将军也不必过于自责。公道自在人心。”
如此苦闷之时,忽然见到故人到来,杨宣心中也是颇感欣慰。又寒暄了几句,见李穆面带风霜,衣角沾尘,显然是星夜兼程赶来的。知这种时刻,他辗转来此见自己的面,必定不会只为叙旧,便将他引入帐中,命人在外守着,不许闲杂之人靠近。
帐中烛火明亮。杨宣见他进来,目光落到地上那只酒坛之上,忙收了起来,请他入座,自嘲道:“从前我一向严禁部下饮酒,如今自己却喝了起来。正好你便来了,怕是要被你笑话了。”
李穆目光落到杨宣的脸上,笑容收去,问:“将军可知如今联军另翼状况如何?”
杨宣脸上方才那挤出的笑也消失了,神色转为沉重。
“我奉了上命,这些时日一直停在此处,退不能退,进更是不允。陆柬之那边……可是全军覆没?”
他的手紧紧捏拳,几乎咬着牙,才说出了这几个字。
李穆说:“比全军覆没要稍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遭遇重重围堵,大军被打散,无路可退,陆柬之只能全力前行,虽如先前计划那般攻下了郾城,得以暂时喘息,但人马伤亡惨重,只剩不到几万人,又被北夏大军围城,粮草紧缺,岌岌可危,随时便有破城的可能。”
杨宣头颈低垂,人宛如凝固,一动不动,半晌,低低地道:“全是我杨宣之罪……我便是死,也难辞其咎……”
“将军不必如此。你受制于人,罪不在你。何况,事已出,再自责也是无用,当务之急,便是想法子,助陆柬之和那几万将士从围城中脱困返回。”
杨宣抬起头:“如何助?”
“多方出击,围魏救赵。迫使围城夏人回兵,给陆柬之造一带人突围的机会,咱们再行接应,将人救回。”
“都有哪几路救兵?”
“广陵军一路。我见完你,便要赶去长安排兵,是为第二路。还有第三路……”
李穆双目炯炯,望着杨宣:“这第三路,便是我今夜来此见你的目的。”
“杨将军,你敢不敢随高相公与我一道,作这救兵的第三路人马?”
杨宣一怔。
李穆继续道:“我之所以问将军敢不敢,而非愿不愿,乃是我笃定,倘将军你自己能够自主,你必定是愿意的。”
杨宣神色间掠过了一缕难言的愁色,沉默了。
“不知将军可否记得,从前我曾劝过将军,许泌非可效忠之人。以将军之明智,这种话,其实又何须由我来提醒?杨氏从前原本就是江北荆州一带的地方方伯,不过因了寒门不显,这才投效许氏。当年将军父祖投奔许氏之时,也是带着兵的,这些年来,倘若没有将军扶持,许氏军府又何来今日的稳固地位?莫说将军你不欠许氏,便是你真的欠了他人情,也早已还清。何况这一回,许泌如此行事,将军你难道真的不觉寒心?”
李穆加重了语气:“杨将军!你我都是行伍之人,打仗原本就会死人。将士们战死在对敌沙场之上,无话可说!但如今,那千千万的冤魂,并非死于敌手,而是因了士族倾轧,死在了自己南朝人的手里!将军,难道你便丝毫没有触动?”
“敬臣!你不必说了!错已铸,我本就追悔莫及。又何尝忍心再看将士因我之过,白白命丧敌手!”
杨宣脸膛涨得通红,一脸羞惭,欲言又止。
李穆望了他一眼,递上一封书信:“将军,我动身之前,高相公嘱我将此信给你。他还叫我转你一话,你在建康的父母妻子,他会派人加以保护。日后,只要你愿意,高相公那里,也是高位以待,绝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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