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也不是慕容喆要说的重点。
重点是,她看了眼地上那滩肉泥。
“阿兄,你难道忘记了,叔父先前特意叮嘱过的,要你留下羯帝性命,生擒带去见他?”
她就是担心兄长会忍不住杀了仇人,这才特意赶了过来。
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她的神色里,流露出了无限的担忧之色。
慕容替面无表情,将手中那柄染满了血的匕首投插到了地上的那滩烂泥里,才慢慢地转过那张溅满血的脸,目光闪烁,淡淡地道:“你还不明白吗?他明知我和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还允我来追捕。我杀与不杀,又有何异?杀他,固然抗命。若不杀他,则是百般隐忍,心机深沉。你是个聪明人,倘若你是他,你希望我杀还是不杀?”
慕容喆略一思索,便回过了神儿。
倘若她是叔父慕容西,自然宁愿看到一个只凭冲动贸然行事的慕容替,也不愿身边留着一个连如此奇耻大辱都能隐忍的人。
哪一种人更危险,一目了然。
她眼睛一亮,松了口气,欣然道:“我明白了。阿兄你做得对!”
她盯了一眼地上那滩早看不出人形的布满了马蹄印的肉泥,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可惜我来晚了,否则倒可以亲手再补上几刀!”
慕容替艰难地抬起左臂,用衣袖慢慢地抹去了面上的血滴,动作显得十分吃力。
自从这条胳膊废了之后,一些日常之事,譬如方才类似于这种擦拭脸上血痕的动作,原本分明可以用右手轻而易举地完成,但他却一直习惯性地用这只废臂。
慕容喆一开始不知道他为何如此。
但现在,她慢慢开始有些猜出来了。
兄长大约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是谁,废了他的这条胳膊。
那个男子,如今已经成了南朝的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取威定功,位高权重。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遥远的南方,眼底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沉默了下来。
慕容替慢慢地放下那条胳膊,淡淡地道:“回吧。长公主被你接来这么久了,如今也该露面,叫叔父见上她一面了。”
第136章
高凉虽是陪都,但人口亦近十万,城中也建有一座宏大而华丽的宫殿。
这一夜,是胜利者鲜卑人的皇帝赐给那些为他作战的士兵们狂欢的最后一夜。这一刻,当许许多多当初因被围城所困而无法逃脱的人在渡过了地狱般的三个白天,于绝望和恐惧里挣扎呼号,企盼着天明快些到来的时候,高凉宫的大殿里,今夜却是灯火辉煌,舞女蹁跹。
北燕皇帝慕容西在殿内摆酒设宴,和臣属将领推杯换盏。身畔几张案几之后,依次坐着他重用的汉臣张集以及徒何氏、卫氏、若久氏等几个势力最大的鲜卑贵族,其余燕国官员陪坐。气氛正当热烈之时,一个卫兵从外入内,道慕容替已经领兵归来,自知违抗帝旨,杀了夏帝,罪不可赦,无颜来见皇帝,此刻就跪在城门之外,等待着皇帝的降罪。
他虐杀夏帝的事情,众人都已知道。听到他回来请罪的消息,纷纷停止宴饮,目光不约而同,全都看向了坐于大殿中央的大燕皇帝慕容西的身上。
从前有着北方第一猛将之名的慕容西身材魁梧,雄健逼人,卫兵入内之时,他正笑容满面,和坐于自己右手边的距离最近的徒何公在隔空推杯,身后立着二十名亲卫。亲卫武功过人,警戒的目光,不时扫过大殿中人的面孔,连最阴暗的角落,也不放过。
徒何公是鲜卑徒何氏的首领。传言,慕容西手中藏有前燕灭国之前
当初趁着北夏势衰逃回北方之初,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响应者寥寥,就是最先得了他的助力,这才得以顺利召集旧部,东山再起。他复立燕国之后,不但以高官厚禄封徒何氏族人,刚前些时日,还有意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娶徒何氏的女子为妻,两姓结为姻亲。忽听卫兵如此禀告,脸上笑容慢慢消失,放下酒盏,挥了挥手,示意殿中舞女停下乐舞,目光环顾了一圈臣属,道:“令支王抗命,诸位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慕容替是被北夏所灭的前燕皇帝的皇弟,封令支王,皇帝膝下无子,当时曾立他做了皇太弟。虽然没做几天燕国就灭亡了,他也和一干宗室一道被掳,但身份就是身份,不会更改。如今燕国复立,当年的皇叔慕容西称帝,慕容替的地位,便显得有些尴尬。
殿中众多燕官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应答。片刻后,官拜丞相的张集开口道:“令支王出征之前,天王曾有令在先,要他生擒夏帝以助攻打洛阳。倘若乱战中失手杀了也就罢了,他却是以如此手段虐杀,坏天王大计不说,眼中毫无天王。当按照我大燕律例,从严处置,以儆效尤!”
张集话音刚落,徒何公便道:“我对丞相一向是佩服的,但丞相此话,有失偏颇。丞相非我族人,岂能理解我族人对夏羯的刻骨仇恨?何况令支王年轻气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时收不住手,也是有的。我料他并非有意冒犯天王。但违抗天王之命,确属事实,既知错,向天王认罪,以我之见,杖责数十,叫他牢记教训,天王以为如何?”
在座的这些鲜卑宗室或是贵族,在当年国灭之时,或多或少,都受到过羯人的羞辱。当初为了活命,只能奴颜婢膝,如今得以翻身,对北夏无不怀着刻骨仇恨,先前得知慕容替以如此手段折磨死了仇人,个个暗中无不觉得痛快。只是之前碍于慕容西的命令,不敢明示罢了。此刻见徒何公带头替慕容替辩解,纷纷附和,大殿里的赞同之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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