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到了烛火之前,打开防水的油纸,取出里面那本早已被他翻烂的诗经,打开,露出夹在书页中间的那两朵早已泛黄枯萎的干花,凝视了片刻,小心地拿起,凑到鼻端之下,闭目,深深地嗅了一口来自于它们的气息,便如同嗅到那盈满她一管衣袖的一缕暗暗幽香。
分别已是太久太久。
久到记忆里上一次和她道别的情景,如同发生于混沌初开,天地始奠。
此前所有那些被压抑下去的深夜时分的魂牵梦萦,在这一刻,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将他整个人吞没。
唯一的感觉,便是归心似箭,再也无法等待下去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等到了弘农,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先回一趟长安。
……
两日之后,在后的大队赶了上来。
几方人马汇合完毕,便开始拔营上路。
李穆上马,预备动身之时,忽然听到队伍之后,隐隐仿佛传来了一阵夹杂着士兵叱骂的哭嚎之声,很少不同寻常。便命身边一个亲兵去看究竟。
那亲兵很快跑回来禀告,但口气带了点不屑。说军营之外,追上来了一群数百人的民众,其中便有数日之前刚路过的许村村民。那些人想见大司马,但被外头的士兵阻挡,加以驱赶,那些人却死活不肯走。
李穆问何事。
亲兵道:“只听他们喊救命。何事倒不清楚。”
“先前见了我们,个个唯恐躲避不及。连个躲雨的地方都不借!如今有事,倒知道追上来喊救命了。大司马不必理睬!”
一个副将劝道。
李穆回头望了一眼,道:“我去瞧瞧吧。究竟何事。”
他调转马头,纵马朝后而去,很快靠近,看到一群民众挤在路边,正试图穿过阻拦他们前行的那排士兵。有人在哭嚎,有人跪在泥泞里不起,还有人苦苦哀求士兵放行通报。
前头一个粗手粗脚,满面风霜,衣衫褴褛,浑身沾满污泥的中年男子,神色显得焦急万分,骨节粗大到变形的十指,紧紧地抓着抵在他胸前的一排长矛,翘首望着前方,口中高声在喊着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却被周围的嘈杂给淹没了。正乱着,忽然看到对面纵马回来一列人马,当先那男子,高坐马背,顶盔披甲,一手按剑,不怒自威,不禁都停了下来。
周围慢慢地安静了下去。
“惊扰了大司马,末将之过!请大司马放心回去,这里交给末将处置便是!”正喝令士兵驱赶民众的副将见李穆去而复返,慌忙跑了过来。
李穆坐于马背,两道目光,投向了对面那群民众,视线从一张张沾满了污泥的脸上掠过。
“我乃李穆。尔等见我,何事?”他问。
“大司马,求救命——”
那中年男子沙哑着嗓音,嘶喊了一声,“噗通”一声,整个人几乎五体投地般,完全趴跪在了脚下的那片烂泥地里。
众人如梦初醒,在这男子的带领下,纷纷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第148章
“诸位起来!”
李穆叫下跪的民众起身, 看向领头的中年汉子, 目光掠过他皮肤皴裂得如同龟壳的腿脚和骨节粗大到变形的双手。
“你是匠人?追我何事?”
汉子抬头喊:“大司马, 我确是工匠!鲜卑人要借大河河讯引水倒灌平川!我逃出来时, 大河水位已高过两岸洼地数丈, 宛若悬河。如今唯一指望,便是大司马出手相救!大司马若不肯相救, 一旦决口,洛阳之下, 河道相通的方圆数十个郡县, 全都将要化为汪洋,无人能够幸免!便是此地,涧河联通洛河, 一旦大河倒灌,怕也不能幸免!”
汉子的声音颤抖, 脸上挂满了泥水, 几乎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 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焦惶和无比盼望的眼神。
他话音落下,那些因他打听李穆大军行经路线得知消息, 随后一道追上来的村民,也无不跟着, 苦苦乞求。
黄河一旦绝口, 便如天崩地裂。何况又连日大雨, 水汛如何凶猛, 世代居住于黄河沿岸的民众,谁人心中不知?
一片哀告声中,来自许村的那个老汉抹着泪道:“大司马,老朽乃是许村里长,年迈生病,前些日一直卧病在床。也是昨日,方知大司马一行人路过村口,避雨被拒。怪村人有眼无珠!得利了几分,便以为鲜卑人的皇帝真会拿我们这些人当人看。我村人无知,冒犯了大司马。恳请大司马大人大量,救苦救难!”
他带着身后那些羞惭不敢抬头的村民,不断地在泥水里磕头。
李穆急忙下马,亲手将老汉扶起。
老汉老泪纵横,不肯起身,又诉道:“半甲子前,老朽还是孩童,犹记那年,大河决口崩堤,方圆几十个郡县,一夜之间淹成了汪洋。老朽的几个家人,便全都死于水难。大水褪后,大河改道,多年之后,方稳了下来。如今这人话语若是当真,那黑了心的鲜卑皇帝要引水倒灌,又遭逢如此的连日大雨,水势怕要胜过半甲子前的那场水难。天灾人祸,我们这些人,都要被断了活路!”
老汉老泪纵横。
李穆叫手下将这老汉从地上搀起,自己对匠人道:“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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