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蔓给他拍打后面的灰尘。
她二十分钟前到芙蓉老街,他那时没注意到她,她赶紧躲在墙后,一直在等他离开,可是岁暮寒意深浓,姜鹤远像感觉不到冷似的,只是怔怔地想事情。树叶凋敝,他坐成了一颗荒枯的树。
尹蔓等了又等,心中天人交战,离去的脚步几番折返,终究是走了出来。
姜鹤远凝固的血液开始徐徐流动,他捉住她的手指,沉道:“尹蔓,回家。”
她说:“这就是我的家。”
他没戴手套,手都冻青了,尹蔓把自己的手套取下一只戴在他手上,他手掌大,只能套进去一半,剩下半截滑稽地露在外头,姜鹤远取下来:“我不用。”
“你这样会长冻疮。”
她执意把他的手往里塞,手套里带着她温暖的体温,姜鹤远垂眸不语,他的下巴长出青色的胡茬,尹蔓道:“你没剃胡子。”
他有时会故意不剃,亲热时趁她不备用胡茬扎她,她偶尔被他扎疼了,他又好脾气地来哄,于是她就可以义正言辞地指责他:“姜鹤远,你一把年纪了怎么那么幼稚。”
“没来得及。”姜鹤远沙哑道,“以为找不到你了。”
尹蔓没说什么,任他拉着,另一只手打开门进屋:“先进来。”
他随她一同进去,房间里扑面而来一股难闻的霉湿味,尹蔓说:“你带我去了你家,我也来带你看看我的家。”
她与外婆在这间简陋的小房子里相依为命十几年,屋里的家具七零八碎,大多是从跳蚤市场买的二手货。客厅也是餐厅,天花板只有一个灯泡,摆着一张老旧的小沙发,中间的弹簧已经坏了,尹蔓坐在上面,身体得不到支撑,整个人陷下去,腰背往前拱。
她的家毋须参观,一眼便能扫完,她神色很淡:“你觉得我的家比起你家里如何?”
答案不言而喻,姜鹤远目光深幽。
“我的家只有你们一个杂物间大。”尹蔓不痛不痒道,“姜鹤远,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结婚。”
他没有落脚之处,靠近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让她俯视他:“凭我不在乎。”
尹蔓的指尖从他的额际抚到下颌:“你当然不在乎,因为你站得高。”
即便她从上至下看他,他还是那个上位者。
“我也以为我可以不在乎,”她说,“跟着你住久了,我都快忘了自己本来住的是什么地方。”
尹蔓走到卧室,她的卧室只有巴掌大,一张床,一个折叠桌,一个衣柜就占满了全部,她对他介绍:“这也是我唯一的书房。”
她窄小的私密空间,在这里,她写完好几本日记。
尹蔓指指对门:“我外婆睡那间。”
她摸着床上一块补丁:“你见过这种东西么?”
为了给她存下一笔拿得出手的嫁妆,外婆一贯过得很节省,床单破了也舍不得买,缝缝补补又是一年。外婆的卧室里杂物拥挤,但整理得井然有序,外婆舍不得扔的东西,她也舍不得扔。
尹蔓道:“外婆走了以后,我就在她的房间睡了,那段时间我一直睡不着觉,总觉得她还在厨房里忙。经常睡着睡着就爬起来看,但每次厨房里都很安静,什么都没有。”
“坐吧。”她招呼姜鹤远,“床单我半年前换过。”
她每隔半年会来这边打扫一次卫生,给外婆把床铺好,自从芙蓉老街的人知道了她做的“工作”,她就不太敢回这里,每次都只能趁着人少,偷偷摸摸地来了又走。就怕万一街坊看见她,在茶余饭后,又将此拿出来津津乐道。
——“唉哟,我告诉你,尹家的太婆死得真是不值得哟。……什么?你还不知道,来来来我讲给你听……”
类似的话无孔不入,大概外婆也是嫌这些议论丢人,所以去世后,从没回家看过她一次。
他们并肩坐在硬木板床上,尹蔓语如死水:“你不是想知道我和楚央的事么,我现在原原本本告诉你。”
她从头开始说起,省略了那些悲欢离合,在旧地谈旧事,不过寥寥几句而已。然而提到外婆因她而死的那个晚上,尹蔓努力了几次也开不了口,之前说不出来的话,如今依然说不出来。
“那封信就掉在那里,”她轻声道,“我睡不着的时候,常常在想,要是外婆没有看到该多好。”
要是她再等一等,等她回来,该多好。
姜鹤远牢牢搂着她羸弱的肩膀,心里已然清楚前因后果,浓浓的愧疚感将他裹得透不过气,他一下下抚摸她的头发,温柔得像在抚慰一只受了伤的小鹿。
他的错。
错得离谱。
他一生顺遂,不知她所受之苦,非但未能治愈她,反而再次撕开她的伤口,姜鹤远找不到任何方法弥补自己的过错,头一回感到无能为力,枉然地低语:“不必说了,尹蔓,我懂。”
她每说一句,沉重的山峦便将他的背脊往下压一分。
“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和楚央有任何关系。”她眼里雾气蒙蒙,“姜鹤远,我是被冤枉的。”
“对不起。”姜鹤远快将她揉进胸腔里,“对不起,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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