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自己竟于此刻第一次明白了千年前庄子的逍遥。
而当他再凝神细看钟楼,见钟楼之上不知何时仿佛立了个白衣的女子,却只是个朦胧依稀的背影。
然而只这一眼,却叫他平白生出一股悲戚之意,却说不清是为自己此刻的境遇,或是为着远处钟楼上那看不分明的背影。
那般隔绝了尘世的亘古的孤独。
晨起阳光熹微,苏州城里的每一寸瓦片石板都一点一点苏醒过来。
青年今日依旧是一身的青衫,身后跟着的少年的目光却流连于姑苏城内各色的店铺摊贩之间。
苏州城里的新奇玩意儿自然比不得京都的稀奇,街市也并不像在京城那般繁华喧闹,只是隔绝了繁华安居一隅的小城亦隔绝了北地朝堂的明枪暗箭,锋芒毕露,才是真正的江湖之远。
他们站在屋檐下,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铁铸般质感的瓦片,周围是交叉错杂的小巷街道,耳边是软糯的吴语呢喃。
一株老槐树的枝丫从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横斜而出,树荫隔开阳光,寂静一隅,这里鲜有人闻。
层叠的瓦片,墙头的青苔,没有多少斑斓颜色的渲染,观之厚重,直入人心的力量。
“大人,既已到了苏州府,是否应先去拜会知府大人。”
青年仰起头,透过满树枝叶落下来的太阳光碎片让他微微晃了神,脑海中那道尖利的嗓音突然在此刻划开他记忆的帷幔,那道贬斥的旨意又再一次响彻了他的时间:
“迁国子监正六品司业沈望山为苏州学正,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无诏,不得返京。”
诏书甫下,第二日便要他离开京都。
从此他不再是北京城里朗月入怀的翩翩公子,不再是是国子监最年轻的太学博士,亦不是那万历朝堂慷慨执言的少年郎·····
他曾一日看尽长安花,却一朝获罪,在未及冠的年纪就跌落云端,被踢出了朝野,远离了他的庙堂之高。
“不必,不过是个学正的虚职,上意令我不得签书公事。这知府早一日拜会与晚一日拜会有什么要紧,况且恐怕此时,众人都避我不及,知府如何会见我。”不过几日,他眉宇间风霜尽染,已不复在京都时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连话语都低沉沧桑了几分,“还有,阿青,以后莫要再唤我大人。”
“是,公子,”身边那唤作阿青的少年恭敬地回道,“那我们现在先去拜访何处?”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十里秦淮,灯火辉煌。
运河沿岸,灵秀锡常。
正在此时,他们听到有孩童的声音从附近的一处茶楼中传出,煞是清脆好听,接着便见一群孩童大约有七八个的样子,手里都握着糕点从茶楼里蹦蹦跳跳着跑出来,一边仍旧念着那几句童谣,向远处跑开去。
书画文杜,吴门俊郎。
小荷尖角,南城馨香。
山林咫尺,思琼才扬。
麒麟吐哺,凤凰来翔。
“公子,阿青也曾经听到过这几句,可后面的似乎应该是‘烟花三月,淮左维扬。山环水绕,润州醋香。江东弟子,多才俊郎。’”说着那少年挠挠头,向着沈望山疑惑道。
却见一旁的公子突然笑了,说“阿青,去杜府。”
“不知公子所说的,是哪个杜府?”
“书画文杜的杜府。”他说着便抬脚走进了那座茶楼。少年仍旧似懂非懂的模样,却只得疾步跟上。
沈望山和身边的少年选了一处坐下,便向隔壁桌坐着的一位着灰色宽袍的男子打听。
“小生冒昧,敢问阁下,方才孩童歌谣中所唱之书画文杜中杜字之意,是否正是指杜珗先生。”
“自然是杜先生,”灰袍男子回头将沈望山与他身边的少年打量一番,似有所悟“在下瞧着公子的打扮,应也是读书人,是否是为拜于杜先生门下习画?”
“不瞒阁下,正是如此,小生慕杜先生已久,此番正是为着求学而来。只是苦于不知应往何处拜会。”
“公子不必烦扰,杜先生之才德苏州城中又有谁人不慕,且先生他一向广开府门,招贤纳徒,以公子之谈吐风姿,必会得杜先生青眼。南城菁禾巷末,自可得见杜府。”
“公子,你初到苏州,为何就要如此着急拜会这位杜先生?”
走在前头的沈望山微微放缓了步伐,“阿青,你看苏州比京城如何?”
“这···苏州城虽也热闹有不少稀奇玩意儿,可与京城的繁华自然是不能比的。”
“是,比不得。”沈望山抬头望了望两旁朴素的灰白砖墙,眯了眯眼,“可在这,一代一代的士子文人辈出,天下皆知有吴门画派,自刘珏、杜琼始,沈周开吴门画宗,后继亦有文徵明、唐寅,这些,北京城里的学子博士亦是难以望其项背。”
“那这位杜先生,也是吴门丹青大家了?”
沈望山点了点头,“是,可不光如此,今日我们要去拜会的这位杜珗先生,他是杜琼后人,亦曾是文嘉的关门弟子,一手山水花鸟笔墨之下,皆为意趣。能诗,工书,小楷清劲,亦善行书。又精于鉴别古书画,工时刻,连顾先生都曾叹他为明一代之冠。在江南一代其无论辈分亦或威望都是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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