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不再开口,若有所思的样子。
沈望山在若清身前蹲下,从衣袖里拿出根做工极讲究的金钗,在若清眼前晃了晃,“丫头,你看好不好看?”
那是根极美的钗子,钗身镂空雕刻了繁复的纹饰,钗尾瓖了颗红石榴石,那红色在日光下闪着动人心魄的光彩,下面垂了串由海蓝宝和紫水晶打磨成的小珠,在风里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若清和所有的少女一样喜欢这些美丽的物件,她睁大了眼睛盯着沈望山手里的东西,挪不开眼“真好看。”她几乎是被宝石慑住了眼神和心魄,轻声叹息道。
“叫我声哥哥,它就归你。”
她终于从宝石和金钗的光彩里挣脱出来,收敛了自己痴迷的目光,好像是下定决心不为所动地“哼”了声,咬了咬牙继续把头偏在一边。
“小丫头还挺有气节。”沈望山被她的样子逗笑,出口打趣。
这才像个孩子,他想。
他把那根钗子插在她发上,拍拍她的脑袋说道,“老师说你前几日刚过了十二岁的生辰,我记得南朝梁武帝的诗里说‘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姑娘到了十二岁便要带钗了,可巧我在古玩斋见到这钗子,也觉得甚美。想拿这钗子换你一句‘哥哥’。”
若清摸摸头上的钗子,想着既然收了人家的礼,再别扭可就太不应该,便把头转回来,声音嗡嗡的,“谢谢···那个···哥哥。”
“那个哥哥?哪个?”沈望山噗嗤笑了出声,“远舟,我的表字。”
“远舟哥哥。”若清轻声的说,她看着他,他也正看着她,说,“老师叫你清儿,那我也叫你清儿吧。”毫无缘由的,她突然就红了脸。
她喜欢远舟这两个字,她想。
后来许许多多的年月过去,她早就忘了那根钗子长得什么模样,即便再美,她也不记得,却记得她看到的沈望山眼中的自己,少女模样,每个表情都生动得不像话,那一刻,她脸红了,此生第一次,仿佛一片羽毛划过眼睑,心底有微微的轻颤。
自那一日之后,厚厚的宣纸书帖仍旧一日不落地搬进她的濯惜阁里,杜珗却再没有要求若清每日将临好的习字送到书斋给他过目,只托沈望山替他督着若清练字。
那一日,待杜若清和沈望山都离开,偌大书斋只余下杜珗和他身后叫伯颂的男子两个人。
“伯颂,对清儿,我是不是太过严厉了些,不是个慈父。”
“先生,您的心思,小姐日后终归会明白的。”
“伯颂,你觉得清儿如何?”
“小姐的聪慧秀敏是与生俱来,在这苏州城里又有谁不晓,在书画上的造诣更是旁人此生都歆羡不来的,七岁就绘得《思琼园景设计图》,思琼园一经落成便名动苏州。连市井小儿都会唱,‘书画文杜,吴门俊郎。小荷尖角,南城馨香。山林咫尺,思琼才扬。麒麟吐哺,凤凰来翔。’”
杜珗却突然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所担心的,正是这。我宁愿我的女儿,只是个寻常的闺阁小姐,日后嫁得可托付之人,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如今清儿不过才十二岁,就有如此盛名,于她,并非好事。这世上,承了夸赞宠眷,便也要受得了怨怼嫉恨。”
“可先生,小姐她始终是苏州杜氏唯一的嫡女。”
“但愿苏州杜府永远是她的倚仗。”
☆、04
沈望山第一次进到杜若清的书房时,几乎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个十二岁少女的屋子,倒像是进了个寒窗苦读多年的儒生或者老学究的书舍。
屋里的器物摆设都简是而又简,连香炉里所熏的香也是厚重有余,清甜不足的沉香。桌案上除了惯常的笔墨纸砚,不过一个旧窑笔格,斑竹笔筒以及一方铜石纸镇便再无其他。桌案后面的书架倒是名贵的紫檀木所制,算得上是屋内仅有的贵重奢侈的物件,书架上的书几乎都要塞满了,凑近一看,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到孟子、大学、中庸、论语,四书五经都齐全了,沈望山忽的笑了。
只是,实在不像个女子读的书。
“这些书,清儿你都读过?”他指着书架上那一排排厚重的古籍,满脸的怀疑。
“都读···过。”少女眉眼微挑,顿了顿道,“有些只翻了几页,有的捡有意思的读了,有的便只是拿出来在桌案上放过一阵子。”
“我想也是。”沈望山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微笑。
“嗯?”
“《诗》温柔宽厚,《书》疏通知远,《礼》恭俭端敬,《易》洁敬精微,《春秋》属词比事,四书更不必说,都是儒家的经典之著,教人明礼知仁,都是好书。”沈望山掰着手指细数这些书的好处,然后说到此处便顿了,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端量一番,这才继续说道,“你,一不温柔,二不通达,三不恭俭,四不心思精微,五不通透明智,要说明礼知仁,更是差得老远。”
“你!”若清气急败坏地大喊,脸颊也通红,她摸了摸发上的钗子,却又似乎没了底气,“你不要以为送了我根钗子就可以这样说话,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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