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剔除了手脚,剔除了五脏六腑,开膛破肚,只留一颗完整的头颅,还有那一身身沾满脏污血渍的军装。
他们在大半个月之后终于吃了一顿饱饭,吃的是自己的手足同胞,吃的是并肩作战的兄弟,吃的是一个心狠决绝。他们将所有贡献出自己身体的兄弟们在峡口摆好,面朝南方,面朝玉岩关,面朝自己家的方向。
他们活下来了,活下来九万人。可是死去的兄弟们,或饿死或被分食或重伤不治,皆是再也回不去了。
谢远举着佩剑的干枯如柴的手不住的颤抖,在所有人声嘶力竭的喊叫阻止声中往自己的脖子上架去。
只是饿了这么些日子的谢远根本就是个空架子,叶挽只是手轻轻一挥便制止了他的动作。她微垂下眼睑,低声道:“谢将军,现在说别的还言之尚早,等回玉岩关之后你再要自裁也不迟。我不是将军,只是个小小校尉,所带的救援士兵人数也不多,仅两千人而已。我们出不出的去鹰涧峡还要两说。”她包裹在面巾下的嘴唇轻抿,露在外头的两只黑曜石般的眼珠子闪着无数沉痛的哀色。
她不知道这次鹰涧峡的事情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是否跟她有关。
赤羽看着她复杂的神色,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那些兄弟们愿意将自己的身体奉献出来,就为了您、还有其余兄弟们的活路,您当真要在这里,在他们面前死给他们看吗?”
“你不光有死去的将士兄弟,你还有活着的手下同胞,这里这么多人,还有玉岩关有五万人等着你回去。”
“你还有个优秀争气的儿子,以弱冠之龄支撑着整个玉岩关,没日没夜的担心你,等你回去。”
“谢将军,你真的想要死在这里吗?”叶挽说。
身后甄玉和周建的眼眶都有些湿润,段弘杨和七队的几个家伙哽咽着哭出了声。
他们知道战争残酷,可正当此时亲眼瞧见时才能体会到当中的血汗、辛勤,和兄弟之间的手足情深。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成千上万的骨堆,只知道谢将军为了自己或错或对的决定在深深自责。即使是这样,当亲身代入时也能体会到其中的无语凝噎。
谢远在叶挽的动作下无力地扔下佩剑,悠悠地跪坐在地上,仰起头看着叶挽。
面前的少年身材并不高大,穿在宽大的北汉军服中的瘦削身材有些好笑,因为连日的赶路显得十分狼狈不堪。只是一双镇定平淡的眸子,使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恬淡又气度不凡。她面无表情,却掷地有声,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
对……就是臣服。这样的威压凌厉,谢远此生只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身上见到过。一个是西秦的烈王殿下,一个是陇西之主豫王萧天鸣,还有一个是那位少年成名的将军褚洄。只是三人皆是以霸道的作风,冷酷的外表,还有凌厉的手段,经过多年的征战才有此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威势。这个少年,却是一副冷淡如水,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跟着她走的领导之风。
叶挽见他怔愣的模样,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叹了口气道:“谢将军,你们有没有统计过,现在还有多少士兵存活?”
左将军连城感激叶挽劝下了谢远,说道:“还有九万士兵,只是……大家都饿了不少时日,只怕没有半点作战之力。”
“没关系,还走得动吗?”叶挽不在意地摇摇头,随意地问道。
连城犹豫地看了一眼不少瘫软在地的士兵,刚要说话,就听到兄弟们齐齐吼道。“走得动!”
“打几个北汉狗也没有问题!”
看着他们努力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左右摇晃的模样,连城满心的感动,看向叶挽:“可以撤退。”
叶挽面巾下的脸勾起一个淡笑,回头对赤羽道:“麻烦你带他们原路返回,需要点时间,不过现在天黑有掩护,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你呢?”赤羽眉头一皱,听叶挽的口气显然是暂时不准备跟他们一起原路返回。
叶挽冷哼一声,表情冰冷又嚣张:“那木亚动了我大燕的士兵,自然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叶挽安抚好军心之后,径直走到堆积如山的尸骨旁边。谢家军的军装与镇西军有所不同,红衣银甲,配有插着飘摇翎羽的头盔。她将每人盔甲上的一丛翎羽扯下,仔细地收在掌心,如法炮制地拔了好几具尸体头盔上的羽毛。
赤羽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安慰叶挽,只默默地蹲下身跟她一起将那些摆放的十分整齐的尸体一个一个摸过来。
“叶哥,你在干嘛?”段弘杨在黑暗中看到叶挽模糊的动作,奇怪地想走上去看看。他一开始下来也被这些尸骨吓了一大跳,现在还觉得有点心理阴影不敢靠近。
甄玉一把拉住段弘杨的胳膊,摇摇头对身后七队的兄弟们道:“去,帮叶校尉一起。”
“怎么了玉哥……你拉着我干嘛?”段弘杨纳闷。
连城踉跄地捂着胸口靠近,眼中充满了哀思和崇敬。他幽幽地对段弘杨说:“这位小兄弟,是在带谢家军这些死去的兄弟们回家呢。”尸骨如山,他们活着的这些又暂时形同废人,外头正值战乱,遍布北汉士兵,他们是不可能将所有人的尸身都带回家的。只能将他们的遗物带在身上,送回玉岩关,聊以慰藉。待到战乱停止,将北汉人赶出关外之后,才能派大军前来将尸首一一收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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