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又摇头。
大军走得自然要比当初慢上许多,出发时候漳水尚未解冻,抵达玉璧城下,已经风和日丽,太原侯指一处给我看,他说:“当初,你们就在这里遭遇伏击。”
“哦。”我虚虚地应。
我倒不知道,原来当初已经离玉璧城这样近,一个冬天过去,没有痕迹留下,没有鲜血,没有白骨,草青青探出头来,而春水如碧——还要怎样呢,玉璧城下,十余年来齐郑大战四次,每次都出动二十万以上兵甲交锋,丧生于此的人,足以使洛水断流,小小伏击,算得了什么。
不会有人记得。
太原侯说:“我听说当时王兄本来已经被亲兵送走,又折身回来……”
“怎么可能,”我不动声色打断他:“当时四面八方都是骑兵,根本没有突破口,如有,以令兄心性,就算是令尊失陷于此,他也未必会折返,而况余人。”
太原侯讪笑:“后来援兵赶到时候,你不支倒下,王兄下令杀俘,一个不留。”
我比他还惊奇:“以牙还牙,很奇怪?”
太原侯解释给我听:“齐郑源出一脉,两国之间,上至朝堂,下至庶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常有父兄在齐,而子侄在郑,所以两国交兵,少有杀俘。”
我理直气壮地无知无畏:“我是蜀人。”
他笑,便如冰雪初融,春花怒放:“阿离,你分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定睛看住他:“是只有交出阿离,侯爷才能自保?”
“不是。”
“那侯爷又何必赶我走?”
太原侯放声大笑,我仰头去,九万里长空,碧寥如洗,有雁北归。
第7章 玉璧城
玉璧城是座坚城,齐郑在此拉锯十余年,以倾国之力,赔上无数将士,齐不能寸进,郑不敢寸退,最后以渤海王的死亡为标志,旧的战争落幕,新的战争又拉开,太原侯身为渤海王之子,此来,是为父报仇,是哀兵必胜,是不死不休。
他并没有急于开战。
先围了城,不说打,也不说不打,整日在周边转悠,早乘船,晚登山,俯仰之间,湖光山色。一晃数日过去全无动静,便有将领坐不住来讨军令,他却手绘一图以示,娓娓道来,竟是要修堰筑堤,拦截洛水,等三月汛期至,水灌玉璧城。
“会死很多的人吧。”我坐在城墙上,稀薄的日光下一队一队的民夫过去,挑着沙,担着土,前看不到头,后看不到尾,将官执鞭在侧,冷不防一鞭子,“啪”地响亮。
太原侯握一卷诗书在手,头也不抬:“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侯爷这哪里是打仗,”我说:“半江水灌进去,整城的人都会被淹了呢。”
“怕淹可以投降啊。”
我觑他脸色:“投降你肯?”
“有什么不肯,”太原侯扭头看我:“两军交战,各为其主的道理我还懂。不过王思政是块硬骨头,你要真这么怕死人,去劝降我也不拦你。”
劝降?这个建议让我顿觉颈后阴风阵阵。只讪讪:“侯爷手底下什么文臣武将没有,劝降也轮不到我啊,再说,这堰不是还没修起来嘛。”
太原侯这回倒真皱了眉,怏怏道:“都大半个月了,怎么堰还没有合围,要误了天时,可又麻烦。”说话间掩了卷,召人商讨,众将议了好些天,除了督促民夫加快进度,却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当口儿,玉璧城开始突围了。
仗打得惨烈。
依我的意思,是有多远躲多远,但是太原侯不肯,非要亲冒矢石,坐镇前线。时有胜负,无关大局,这边反正进不了城,那边也死活突不了围。对于玉璧城来说,最大的收获是拖慢了修堰的进度,而太原侯的负伤,成为齐军此战中最大的变数。
毕竟是……大将军的亲弟弟啊,谁肯承受上位者的雷霆之怒。
所以伤虽不重,却是再没有人敢放他上战场,但是人不在,心不能不在——当初他的父亲就是这样被活生生拖死在这玉璧城下,如今他的兄长威信不及其父,这一战,胜也就罢了,不胜,朝中多少魑魅魍魉闻风而动,到时候内忧外困,一个不慎,陆家覆亡就在眼前。
他同我说:“不能再打下去了。”
我拿他的佩刀破橙:“侯爷的意思是——”
“汛期将至,堤堰未合,人手不足,不能再打下去了。”
米白的筋络一丝一丝抽出来,涩涩橙香,我道:“侯爷莫非是想议和?”原是随口一问,太原侯的眼睛却亮了,他低眉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眉目之中流光溢彩,如珠玉生辉,我忽然有点心虚。
却听他柔声道:“阿离的主意好。”
就在我感觉到一朵不祥的阴云飘过来的时候,太原侯干脆利落抛出下一句话:“一事不劳二主,阿离,你走这一趟吧。”
终究没忍住跳起来:“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
“我功夫不行,你知道的,我不会说话,你清楚的,我——”
“你欠我一条命,我明白的。”他似笑非笑,容色鲜妍,如花盛开。我登时就悟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兄弟会打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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