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念想,通通都成灰。
不出口总归是不甘心,哪怕是说给自己听呢。
但是有人回复我:“我知道。”
“……我回身找你,你被二郎带走了。”
我微怔,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我不是他的人,你为什么不信我?”
“我并没有不信你。”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环住我的手臂一紧:“阿离,你是我最大的破绽。”
我在忽然之间明白他心里深藏的恐惧。
亦在忽然之间明白所有犹豫不决与反复无常,明白他为什么当初明明已经拔剑,却在程元嘉示意杀我时候摇头,明白他为什么明明已经绝尘远去,却又去而复返,明白他为什么只问太原侯索要,却并不亲自来见我,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安坐京都,千里迢迢轻身犯险,明白他为什么明明为我入此危城,却在尘埃落定之前不敢多看我一眼。
因他动了心。
起初动心,起初不知动心,而后不敢动心,直到生死相迫。当初他想杀我是真,如今肯与我共死也是真,人总要被逼到不能不面对的时候,才知真心。
当初……是一个站在权力巅峰却还不能掌控这头怪兽的人,不敢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
当初……他是害怕自己动心更多一些,还是害怕有朝一日我会背叛更多,又或者,纯然只是因为不能护我周全,与其让别人拿我胁迫他,或者看我死在别人手里,不如亲自动手,以绝此念,就如同当初他的父亲在深夜里拿箭射他?
这些话,我没有问,他也没有答。
我甚至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寻一个确定的答案。
那原本就无关紧要。
要紧的只是,他在,我也在,他活着,这么巧,我也还活着。
高地并不太远,但是大伙儿都走得狼狈,幸运的是,这样的狼狈,让老狐狸信了他劝降的诚意,而更幸运的是,好消息在次日传来,原来昨日并非齐军放水冲城,而是风大,吹水入城。
劫后余生,子惠笑吟吟问我:“如今可愿意跟我回去了?”
我皱眉:“可是我还欠太原侯一条命。”
“你欠我四万八千条命!”他横眉竖眼,恶声恶气:“不管你欠他什么,以后,都由我来还。”我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说:“好。”
不过戏言,谁知一语成谶。我在很多年之后还回到过玉璧城,这时候玉璧城已经不复当初满目疮痍,这时候陆子进已经登基称帝,而这时候我爱的人啊,已经长眠于地下许多年,再不会醒来,便纵然年年春暖花开。
我听说人会在走过的地方留下影子,只有相爱的人能够看到,所以我回来,想看一看,我们当初的影子,是否还在故地依偎。
第9章 好梦
玉璧城大胜归来,陆子惠把朝中宵小震得够呛,陆子进加官进爵,而我终于又能骑着我那匹价值三百万钱,又温顺又乖巧的果下马穿行于杨柳荫下,真是皆大欢喜。
我一生之中少有这样顺遂的时候,顺遂到我常常以为是在梦中:
是梦里吧,梦里漫天的纸鸢,有花草虫鱼,有龙飞凤舞,我放的是只峨冠博带的美人鸢,攥紧手中丝线,看他在碧蓝的天幕下,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因为心里笃定无论多高多远都还收得回来而切切欢喜,有人一脸不屑,却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暖的风吹在眼睛里,融成粉红黛绿的印子,缤纷如落英。
是梦里吧,有人陪我登铜雀台,看楼宇连阙,飞阁重檐,前临河洛,背倚漳水,虎视中原,让人想起当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偏有人不解风情,只会追着问:“魏武王何如我父?”
我在梦里寒碜他:“嗳嗳嗳,人家魏武王会写诗,你爹只会弯弓射大雕。”
“弯弓射雕的是我庶母,我爹才没那兴致,”他瞪我,无限沮丧,“魏武王的儿子也会写诗,我爹的儿子——”
我于是安抚他:“放心,我不嫌弃你。”
是在梦里吧,夏夜的月华澄净如青玉,泛舟水上,有远远笙箫,借一分水音,衬三分夜色,轻幽淡远,到夜色渐深,花木葱茏中,纺织娘琴丝里念着世间儿女,一声声旖旎,有人对酒当歌,就有人酣然醉去。
……都是梦里吧。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但是大将军终究不比世子逍遥,三月底回京,四月里又传来西道大行台石景叛乱的消息,焦头烂额大半年,总算逼得石景南逃,祸害他国去,这边马不停蹄跟他后头收拾残局,倒是吞了两淮二十三州,捡到老大一个便宜。
到种种忙完,已经是来年。
新年里接神,踩岁,饮屠苏,合家团圆在晋阳,子惠底下很有几个弟妹,除去陆子进,年岁都还小。子惠十二岁到邺城开府辅政,少回晋阳,与弟妹都不亲近,我因妾身未明,扮个小厮就跟去了。
被陆子进认出来,嘻嘻调笑:“明明我先遇见你。”
“嗯哪,侯爷叫我去行刺阿惠。”我取酒给他,毫不留情撕下他多情假面,却并不问他为什么发动那些明显不能成事的行刺,又为什么不过问行刺的结果、刺客的下落,他们兄弟的恩怨,不是我可以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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