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去请皇上撤旨,还来得及么?”
姜沉鱼摇了摇头。
姜孝成好生失望,往地上一坐,沉默片刻后,闷声道:“原来皇帝没钱……竖子的,我说怎么突然间就想起我这么个人才了要提拔我呢,敢qíng是不安好心啊。皇帝那小子还真是yīn险,当年那么对薛怀,这会儿轮到对付……”
“哥哥!”
“好好好,不说这个……本以为是花差花差去的,还高兴终于能出趟京城了……”姜孝成郁闷地嘟哝了几声后,突又扭头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说说皇帝他怎么就没钱了呢?那钱都哪儿去了?四月份抄薛家那会儿不还抄出三百万两充了公吗?怎么才半年就又空了?咱们朝也没那么贪的官啊……啊!难不成是爹为了训练死士什么的给用掉了?”
姜沉鱼给了他一个怜悯的目光,低声道:“不是爹。”
“那是谁?”姜孝成转动着他那比猪聪明不了多少的脑袋,“啊!那就是曦禾夫人!肯定是她!天天灯红酒绿挥霍无度的……”
姜沉鱼在心里哀嚎,嘴上却只能道:“哥哥你留点口德吧,曦禾夫人都疯了。”
“是是是,不说她不说她,唐突美人,罪过罪过……哎,想不出了。”
姜沉鱼垂下眼睛,低声道:“是姬家。”
“姬家?”姜孝成的眉毛滑稽地扬了起来,“你在开玩笑吧?姬婴是出了名的清俭,他的门客都还要自己耕田种地才能温饱的……”
“不是姬婴,是姬家。”姜沉鱼一字一顿加重语气道,“整个姬家。”
姜孝成挠了挠头皮:“你的意思是他不贪,但他家亲戚贪?就好比咱家,爹不贪你不贪,但我贪了,所以钱也就全被我给吞了?”
姜沉鱼点头。
姜孝成又张着嘴巴发了会儿呆:“那掩饰得够好的啊……不对,不对……妹妹!这事不对!姬家可是有传说中的连城璧的,不缺钱啊!”
“什么连城璧?”
见居然有妹妹都不知道的事qíng,姜孝成总算男子汉雄风又起来了,他挺挺胸,凹凹肚,正要详细解说一番,忽听外头一声凄厉的叫声:“姜大傻,你给我滚出来!”
姜孝成顿时吓得一哆嗦,原因无他,那尖细的嗓门,那鬼哭的叫声,以及那毫不留qíng面的“大傻”二字,充分说明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发妻兼母老虎——李氏。
他把窗户一开就要往外跳。
姜沉鱼悠悠道:“哥,这是三楼。”
姜孝成连忙把一条都踩到窗沿上的腿收回来,急得汗如雨下:“怎么办怎么办?她怎么会来的?怎么办怎么办?”
“我替你摆平大嫂。”
姜孝成喜出望外:“真的?”
“但是如之前所说,这次江都……”
姜沉鱼的话还没说完,姜孝成已拼命点头道:“都听你的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还等着你救命呢我的好妹妹!”
“成jiāo。”姜沉鱼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柔声道,“我们在这儿。”
领着一堆家丁气势汹汹地准备来抓jian的李氏在看见门内的人是谁后,还没来得及吃惊,就被姜沉鱼抓住手腕拉了进去。
紧跟着,房门闭上了,将家丁都关在门外。
因为只有李氏一个人看见了姜沉鱼,所以门外的家丁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刚要进去,就听李氏在房中喝了一句:“你们不许进来”。众人连忙停步。如此在门外站了大概半盏茶工夫后,房门又开了,李氏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如果说进去的李氏是狂风bào雨;那么出来的李氏就变成了风和日丽。
只见她挽了挽发髻,笑眯眯道:“没事了,回去吧。”
一小丫环不懂分辨脸色,还愣头愣脑地问道:“少夫人?大少爷呢?”
“少什么爷?”李氏啐骂道,“也不看看这什么地儿?你们家少爷会来吗?蠢得跟猪一样,快跟我回去,少丢人现眼了!”说罢,一步一扭地上了轿子。
小丫环被骂得不敢吱声,连忙跟着轿子,一行人浩浩dàngdàng地离开了红袖楼。
此事传出去后自然又被街头巷尾当成笑谈议论了好一阵子,当然,众说纷纭,离事实越来越远。
而当田九将此事的真正内幕禀报给昭尹时,昭尹只是淡淡一笑,一边用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个准字,一边道:“朕本就要这效果。姜家要不舍得这个宝贝儿子,就在江都一事上好好琢磨琢磨,该如何自救。”
田九yù言又止。
昭尹挑眉道:“有话就说。”
“是。皇上真觉得淑妃娘娘会有办法解决此事?”
“她会。”
“万一她失败了呢?江都一事毕竟不是儿戏,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昭尹低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笔和奏折道:“田九以为,目前璧国,最有影响力的两个家族是哪两个?”
田九略作沉吟:“姜、姬二族。”
“那么,在这两族中,最具影响力的人,是谁呢?”
“前者当然是右相姜仲,而后者……”田九摇头道,“姬家与别家不同,姬氏子弟各个都可独当一面,出色者众,但正因为大家都挺能gān,所以反而想不出除了姬婴以外,还有谁可以力压群雄统帅全局……”
昭尹摇了摇头,笑笑地睨着他道:“错了。”
“错了?”田九一愕,“还请皇上明示。”
“姜、姬二族,如今尽在这两人。”昭尹提笔,在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单中画了两个圈,而被圈中的两个名字,正是——姜沉鱼、薛采。
“我要你抛却对薛采的成见,此趟江都之行,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竭尽全力地酉己合。因为,目前只有他,能从姬家要到钱。你想要得到足够的钱解决问题,就对他好一点。”
这是那一夜红袖楼上姜沉鱼对姜孝成说的最后一点忠告。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句话的直接后果就是此趟江都之行,自己的哥哥彻底沦落成了薛采的狗腿,鞍前马后,其殷勤程度远远地超出了她的计划……那是后话,暂且不表。
九月十二,薛采与姜孝成携帝旨在众目睽睽下前往江都。
自他们走后,姜沉鱼每日里除了陪昭尹上朝外,下午都要前往宝华宫陪曦禾。
曦禾比之先前好了许多,很多时候姜沉鱼在那儿看书,她就安安静静地自己玩儿。某日见沉鱼写字,就缠着也要画画。沉鱼命人准备了七彩颜料给她,她却通通不要,反而要了些糨糊剪刀,看见什么剪什么,再把那些东西七零八落地胡乱拼在一起,最后用糨糊粘到画纸上,玩得不亦乐乎。
姜沉鱼第一次见到如此新奇的作画方式,有时候忍不住也跟她一起玩儿。
晚上偶尔要去御书房听课,听昭尹和心腹大臣们议事。百言堂陆陆续续地来了新人,连同姜沉鱼一共八个。七人都是八面玲珑的主儿,对于她这特殊的存在都毫不惊奇,坦然自若地共处着。有时候,父亲也会被昭尹叫到书房内问话,她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看他议政,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不久后,册封的日子定下来了,十一月初一。
虽然因为国有旱qíng的缘故,一切从简,但封后毕竟是大事,一时问,无数桩事qíng堆到了一起,忙得她焦头烂额。
这一夜,她在宝华宫中处理事务,曦禾则坐在她身旁很安静地画着画,大概在戌时,外面传来一阵梵乐,悠悠扬扬,好不动听。
曦禾抬起头倾耳聆听了一会儿,忽然把手里的笔一丢,开始哇哇大哭。
姜沉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谴宫女去探,没多会儿,宫女回来禀报道:“娘娘,那是从端则宫中传出来的,据说是姬贵嫔在给淇奥侯做法事超度呢。”
这下姜沉鱼手里的册子也啪地掉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双手空空,合也合不上。
姬忽选用的音乐与她之前听过的全然不同,并无哀痛之意,反而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洒脱。但听在耳中,心中更伤。姜沉鱼听着听着,忍不住走出宫去,顺着音乐一路前行,最终来到凤栖湖前。
遥遥看去,神秘魅丽的端则宫在湖心之中,莹白一点,仿若夜空中的明月一般。
而空灵的乐声,便是从那儿飘出来,被湖上的水汽一氲,被空中的秋风一拂,越发显得深远绵连。
佛说,人死之后,除非那些立即升天的,其他的亡魂都需要等待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决定投胎轮回。因此,七七之中,为他超度,便可重生为人,去好点儿的人家。
姬忽此刻为姬婴超度,也是出于一片爱弟之心,希望他下一世可平平安安,健康长寿。但为什么给予她的,却是这般撕心裂肺的、像是要将一部分魂灵也一同割舍的疼痛呢?
公子……要走了……他的陵地已经选好,定在东郊五松山下,待七七一过,便入土下葬。而他的灵魂在被法事超度之后,可轮回转世,就真真正正地与这一世了断了……自回宫以来,接二连三地发生大事,令得她忙碌不堪的同时,也无暇再去悲风秋月、自怨自艾。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八月初一那个刻骨铭心的夜里,她以为自己已将所有的眼泪都流gān了,然而……此时此刻,听着这仙乐一般的梵音,看着一湖之隔的端则,眼睛酸涩,悲伤的qíng绪就像夜雾一般袅袅升起,将整个身心都层层浸没。
公子……你恨不恨我?
是我爹和我姐夫联合起来,用最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你。而我,明知一切的我,却对这一切都束手无策,甚至无法为你报仇……你,恨不恨我?
公子必定是不会恨我的。
但我自己……没法……没法原谅这样的自己啊!
姜沉鱼咬住下唇,眼前一片朦胧。自那夜她与父亲决裂,双目流血后,就偶尔会出现这种短暂xing视线模糊,自己查了医书,也请江淮来看过,都说是心忧所致,只要休息得当,保持qíng绪平稳,就可不治而愈。
但此qíng此景,让她又能如何保持qíng绪平稳呢?
心中正在黯然神伤,却见一只小舟出现在视线之中。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真的是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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