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然后他将切好的牛排递过来,搁在我面前,又将我面前的牛排端到他那边,一切之后,想了想,慢悠悠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看在长得还算可爱的份上,傻呆呆跟弄脏衣服什么的也都是能被原谅的,不是么。”
“…”
那天将近黄昏时候,连绵的远山深处,与天相接的地方,有云蒸霞蔚浓浓淡淡。我抓住的人在原地站定,一动不动。我紧紧环住对方的腰身,仍然不肯放心松手。一面将蒙在眼上的红领巾一把拽下。
眼前被我抱住的人身材修长挺拔,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模样。一件深色风衣挽在手里,身上的浅色衬衫早已被攥得不像话。脸上却有一点笑容,仿佛含着两分温柔意味,眼睛沉黑而睫毛很长。丰神如玉,远远不是我口中念出的“孙胖子”模样。
陪着站在一旁的镇长大叔双手捂眼,无比绝望地抹了一把脸。抹完脸又冲我使劲使眼色。我终于意识到我是犯了怎样的大错误。然后一眼看到被我攥得脏兮兮的衬衫,脸腾地红了一大半。
第二章 时间是最好的毒药(二)
立刻松手。
腾腾腾往后退了两大步,站定时脸颊还有些火烧火燎。偏偏身后孙胖子发出一声不怀好意的桀笑,我顿时恼羞成怒,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孙胖子立刻指着我:“镇长你看她还瞪我!”
镇长气得嘴唇直哆嗦,挨个把我们指过去,最后手指头落到我头上,吹胡子瞪眼:“还不赶紧道歉!”
我只好小声说:“对不起。”
镇长本来就不太灵光的普通话因为气愤而更加不灵光:“你道歉看着我干什么!看着这位哥哥道歉!大声点儿!鞠躬道歉!快点儿!”
“…”我顿时不情愿,拿眼神跟他老人家无声商量,“为什么还要鞠躬啊?不鞠躬只道歉难道不行吗?”
——藏在心里面没流露出来的话是,这里要是只有我一个人你让我鞠躬我也就鞠了,可是现在我身后还杵着六个小孩子呢,你让我给这个人鞠躬,那以后我的颜面该往哪儿搁呢?
然而镇长大叔显然没有要通融的意思。他的眼珠因为年老而变得浑浊,发起脾气来却总是格外的活灵活现,以至于我不得不完全捕捉到了他想表达的话语:“全镇的脸面都要给你一个人丢光了,你那点小孩的自尊还在乎个毛线啊?你这回冲撞的可是咱们镇上的贵客!全镇孩子以后的课本文具衣服全都指着他一人给送来!他这次来还带了十万块钱!还没给呢!要是因为你弄砸了这尊财神,老子跟你没完!”
我说:“…”
僵持十秒,我默默地脚尖转过三十度,对上眼前好整以暇笑而不语的青年,不情愿地一鞠躬。看一眼旁边的镇长,又不情愿地二鞠躬。再看一眼镇长,实在不想继续下去,然而镇长却比我还要生气:“你看我一眼才鞠躬一个是什么说法!你当我是咸菜下饭哪!三鞠躬赶快给我鞠满!”
我无奈到顶点,正要秉言执行,眼前的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有着超出那个年纪男子的低沉声线。话却相当的调侃:“好了,夫妻对拜才要三鞠躬呢,小姑娘你只是弄脏了一点衣服,就打算以身相许了吗?”
全场静寂刹那,后面小孩子迸出哄然大笑。
我的脸在瞬间涨到通红。
我简直要讨厌死这个人了。如果没有他,我还是最权威。我一直说了算。我从来没在同辈的孩子们面前丢掉气场。却在这时候不得不哑口结舌半天,最后只憋出气壮山河的一声吼:“…我才不想嫁给你呢!”
这句话在我结婚后,曾经被某人毫不留情地嘲笑了许多遍。然而在那个时候,这么一句话冒出来又引得镇长狠狠瞪我。我这次拒不认错,把头扭得狠狠的。镇长狠狠瞪我一眼,转头去跟当事人求情:“唉顾先生,你不要跟这孩子一般见识。”
顾衍之随口“嗯”一声,似笑非笑地瞧着我。镇长又说:“这孩子叫杜绾,去年地震那会儿她才十岁,爹娘就全没了。她爹是我们镇上以前的赤脚医生,我们要是去城里看病,以前那都得翻两座大山,最少两天两夜才能到医院。有个小病小灾都是她爹给看好的。杜思成,也就是她爹,以前还是我们这儿希望小学的老师,我们这里学校破,又穷,整个镇上就他一个老师,在这儿呆了十几年没走,教会镇上很多孩子读书,连我认识个斗大字都是他教的,那可真正是个好人的。去年地震他要不是为了救几个学生,还不会走,都是给救老熊家那个孩子,最后房子给塌了…唉留这么个孩子吃了一年百家饭,身上穿这件还是我家里婆子给缝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站得笔直,忍住眼里的一包泪,没有哭出声来。
去年震后,镇长亲自为父亲立碑。今年忌日,他带我去墓前,同我说,父亲生前我能自豪地和任何人讲“杜思成是我的父亲”,父亲去世后我依然戴着他的光环。这是父亲留给我一辈子的荣耀。所以每次不管伤心还是高兴,我都要挺直脊梁,不能哭,更不能忘。
镇长一边说,一边使眼色让我走。我心里憋着一口气离开,一直走出很远,燕燕还在往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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