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名字。我叫房二囡。”我急着辩解。
“哈,这也算名字吗?笑死人了!你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美貌——这是人出生时唯一不根据贫富分配的东西。”她毫不掩饰她的鄙夷,也毫不掩饰她的大眼睛,翘鼻子。
“这是我的错吗?我不能选择。”我低下头,有点儿想哭。
虽然践踏他人的尊严总会给人快感,可太过悬殊的差距会让这种快感打折。她话锋一转,说道:“人活着都得担待些。你担待你的贫穷,我担待我的期望——家族的财富也不是无条件给予子孙的,所以,不要比较谁更可怜。在宫里,你只需要想一件事:怎样爬上去。你应该清楚,这个宫门,进得来,出不去,如果一无所获,这辈子就白费了。”说完她就走了。
很快,小玉就不再来素心殿了,听说她攀上了某位娘娘身边的大丫鬟。再后来,她见到了皇上。册封金贵人的消息传开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小玉姓金。我看见她穿着金丝银线织就的衣裙,前呼后拥,意气风发,眼睛更大了,鼻子也更翘了。
虽然拜金贵人所赐,我吃了不少石头饽饽,可她让我如梦初醒,我必须离开这个冷宫。我想起了肉汤的滋味;我想得到瞩目;我想要那些我的人生承受不起的东西。
可我什么也不会,皇宫是一个我看不懂的大怪物。每个长夜,我点亮烛火,在空荡的殿里,听鬼魂的故事。我听到梅婉仪会写字,于是我求她教我识字;我听到娄贵嫔会唱歌,于是我求她教我唱歌。渐渐地,鬼魂们不再用故事熬过黑夜,转而教导我各种技艺:有的教我礼仪,有的教我穿衣,有的教我怎么讨好男人,有的教我怎么对付情敌。一下子,我好像成了所有不幸宣泄的出口,成了怨魂们活着的替身。她们想在我身上翻盘,以此证明她们的悲剧只是一不小心的偶然,她们的故事也可以有另一种不同的、美好的结局。
我开始学习各种稀奇古怪的本领,比如,吃净每一丝鱼肉,最后剩下整副完好的鱼骨,据说能做到这样才是“上等人”。我当然没钱从内务局买鱼,可我学会了偷,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本领,韦延妃说,宫里本来就没有光明正大的伎俩,不必介怀。
慢慢地,我发现,“上等人”喜欢标榜许多无聊的东西。容易得到的,都显不出档次。那些多肉的动物是不受“上等人”口腹青睐的,那些稀少的、难得的才是他们想要的。味道好吗?那不重要!时时处处显示“上等人”的不同才是所有繁琐步骤的目的,况且,他们总有大把的时间和金钱抛掷在这些事情上,只要不惜动用最好的厨子、最多的时间和最贵的香料,任何人都能得到超出想象的味道。浪费其实是一种炫耀。
当我懂得了这些,我就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于甘州的房二囡,出人头地是遥不可及的;对于改造了的素心殿掌灯女史房氏,脱颖而出是水到渠成的。
我又见到了金贵人,她不再拿鼻孔瞪我,也不再大声吵嚷。“虽然平级,但旧人不敌新宠,这是宫里的常例。小玉过去对房贵人多有不敬,在此赔罪了。”金贵人低眉顺眼柔声细气地朝我行了一礼。
我还了她一礼,微笑着说:“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我还要多谢金贵人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是我学会的“礼仪”。
金贵人的脸有些僵,到底还是挤出个笑,道:“房贵人有雅量,不同小人计较。”
我终于过上了娘说的“好日子”。不是做梦,是真的。我的饭桌上每顿都有荤菜,鸡鸭鱼,猪牛羊,膳局每天换花样。我的衣箱里也塞满了绸缎纱棉,各式面料的新衣裳,红紫蓝白,黄青粉绿,各色俱全。
可我还是会被比我等级高的女人们嘲笑,她们笑我参差的牙齿,稀疏的头发,粗大的手指,吃饭的样子。原来,不是当了“贵人”就是成功,往上爬的阶梯有许多层,多到我看不见尽头,多到一辈子也爬不到终点。卑小的我,就像这破败的冷宫,和那困苦的家乡,潦倒落魄,为了存在而奋力挣扎,没人体谅它的苦楚,却因为它挣扎时的姿势不好看而揶揄它。
成为贵人之后,我还是常常到素心殿来。我需要指导、帮助、倾诉。我住的地方,只有下人,没有友人,况且,谁的话都不能信,盼我倒霉的人比希望我好的人多得多。我不敢跟任何人讲多余的话,所有的心里话只敢说给鬼魂听。
两年后,我怀了身孕。金贵人和晏贵人来探望,却一言不合,在我宫里扭打起来。宫女们劝解不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金贵人推了晏贵人一把,晏贵人顺势倒在我身上,我一时站立不稳与她一同跌倒,她的膝盖狠狠地顶在我肚子上,孩子没保住。太医说,流产的月份太大,以后也不能生了。
一个容貌平庸、出身贫贱的小贵人,如果不能生育,就是人形垃圾。再没人来嘲笑我了,因为嘲笑一堆垃圾是没有意义的。“如果生下孩子,不论男女,都是个倚靠,可惜只差一步。”鬼魂们替我惋惜。
“哪怕一步,也是跨不过的命运鸿沟。”我无奈地说。
鬼魂们皆沉默无言,好像都想起了各自的“命运鸿沟”。
我说过,延德朝的后宫本没有被打入冷宫的女人,因为皇上特别看重名声,所以即便厌弃了哪个女人也只是不再理她,比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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