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大展宏图了!在此之前,宇文愿一直在为一件事情做准备——变法。一个王朝传到了第十代,总有些问题积攒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歌舞升平的天辅朝因为税制和吏治的诸多弊病,导致每年至少有二十万百姓失去田产成为流民,而累积到宇文愿继位的时候,尚书省统计的流民总数已有三百四十余万,真实的数目只会更多。天辅朝在籍人口不过四千四百余万。一国之中,已有将近十分之一的人口是居无定所三餐无着的流民。所谓“无恒产者无恒心”。这样的局面足以让任何一个不昏不庸的皇帝心急如焚,更何况局面还在一年年地持续恶化。天辅朝必须大刀阔斧对税制和吏治进行改革,这一点上我非常赞同宇文愿的主张。这十二年,我在宇文愿身边,亲眼见到了许多在姚家听都没听说过的事,有时不禁感慨,学问再多,到底不谙世事。
所谓变法,无非是打破既有的规则,建立全新的规则。有人会因此受益,有人会因此受损。受益者尚在懵懂观望,受损者已经群起而攻。稍微读过些史书的人都能明白变法是件多艰难的事。
宇文愿下定决心要做这件艰难的事。
他问我:“馆长知道愿当初为什么不听太师的课,也不去治平书院,却扮上女装跑去修齐馆听馆长的课吗?”
我微笑着注视他,等待他给我解答。
“兼并日剧,流民四起。太师只会粉饰太平,让朕修德;治平书院说这是民之罪,要严刑峻法;只有馆长在策论时政课上说,这是政之过,不能因循守旧,而要因势利导。虽然馆长当时很谨慎,只说这是修齐之理,但愿听得出馆长讲的其实都是治平之策。馆长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人。愿身边最缺这样的人。馆长若是男子,愿定让馆长当宰相,亲自主持变法。”宇文愿说。
“曾侧妃之父是个能臣,曾家又是世代官宦,比姚家更有能力帮助陛下。”我说。
“姚家,唉——”宇文愿一声叹息。
我也在心中长叹一声。声名赫赫的姚家在这场变法中表现得并不光彩。先是我二伯以太师的身份上了谏言书,字字句句反对变法,引得朝中议论纷纷。因为许多官员早年曾在姚氏门下受教,以姚氏生徒自居,便自觉或不自觉地支持响应姚太师的政见。宇文愿召二伯长谈了两次,因为二伯始终不肯更改立场,为了消除变法的阻力,宇文愿不得不表态,下诏驳回了二伯的谏言,并剥夺了二伯的太师头衔。失去“太师”头衔是姚家在天辅朝从未经受过的巨大打击。这是一个标志——标志着姚家的帝师之尊已经不被皇帝承认了。
接着,似乎是想扳回一局,兄长姚书乐以治平书院院长的身份广召帝京学子,将于三月初一在治平书院开一场文会,探讨一下“先人之法是否可变”。文会的邀请函送到了帝京每一户识字的人家,也包括监国太子府。朝内朝外议论纷纷,如果说二伯代表了朝中和姚家有渊源的官员们的态度,那么书乐兄长则代表了以治平书院马首是瞻的诸多读书人的态度。虽然变法是为了底层百姓的福祉,但能不能得到诸多读书人的支持,直接影响着变法的成败。宇文愿对这次文会志在必得,派谁代表他参加,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要找一个学识、口才都不输于姚书乐院长,而且还了解他,知道他会说什么,能够从容应对的人,并不容易。宇文愿思来想去,认为只有派我应战最有获胜的把握,因为我不仅最了解姚书乐,而且最了解宇文愿。除了要在文会上驳倒这位大名鼎鼎的治平书院院长之外,还必须把太子殿下忧国忧民的一腔热忱展现出来。宇文愿对我寄予了厚望。其实,还有另一个可能的人选,就是变法的主要执行人曾尚书。不过,如果派曾尚书应战姚院长,无异于煽动对立;如果换我出马,却是以姚氏之矛攻姚氏之盾,就算赢不了,也不会输得太难看。这点帝王心术,我又怎会看不出来。甚至连我都认为自己是在文会上对战兄长的最佳人选,如果宇文愿不找我,我几乎要毛遂自荐了。
那场文会论辩我赢了兄长。兄长不是输在学问上,而是输在比我少了十二年的政事历练。没有哪本书里写过税务小吏如何欺上瞒下,府官衙役如何中饱私囊。
那场文会上的唇枪舌剑、雄辩滔滔,翻开天辅朝的实录就能找到详细记载。那些被记载过的言语我偏偏记不得了,还记得的只有文会散后,在治平书院的讲堂里我和兄长的一番对话——不曾被任何人记载过的,只有我俩知晓的对话。
“我输了。”兄长说,“自明日起,治平书院和修齐馆都会关闭。姚氏将在月内离开帝京,举家迁回原籍秀州。”
这是文会前就昭告了天下的,若治平书院院长姚书乐落败,姚氏一门从此隐退。
“姚家人输在姚家人手上,也算虽败犹荣了。”明知安慰是徒劳,我亦不忍无言。
兄长走近我,用一种浸透了沧桑的疲惫语气对我说:“诗礼,接下来的话是我的肺腑之言,望你细听。”
我郑重地点头。
兄长说:“如果把变法前的天辅朝称为旧世界,把变法后的天辅朝称为新世界的话,我告诉你,你只能是旧世界的代表,因为你支持的变法其实是背叛你的出身。旧世界将你看作叛徒,新世界将你当成投机者,你最后会被双方一齐抛弃。你的高尚只会让你失去立足之地——连一寸可以站立的土地都不会给你。新世界只想利用你。而你只能在新旧交替的短暂瞬间存在一下子,然后很快就被抹杀。新世界,旧世界,都不会属于你,都不会记得你。旧世界存在过,新世界正繁荣,只有你,消失了。你是无名且沉默的祭品——祭奠过去,献给未来——却不以光荣而被铭记,像只牺牲。有些人用生命换了丰碑,哪怕死了,也是值得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会以另外的方式继续存在下去,被后世崇拜追忆。说到底,还是一桩买卖,划算的买卖。当然,惜命的人觉得不划算,但至少,他们都没有一无所获。你呢?你获得了什么?你只是奉献,什么都得不到。你为了宇文氏的江山,选择了背弃家族,你能心安理得吗?如果前一种人叫高尚,你这种人连高尚这么宏大的词汇都无法形容,只能叫疯狂了。诗礼,你不是英雄,你是疯子,也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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