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我俩已经远离了济世堂。劫后余生,心情是欢快的,尽管又累又饿,脚步轻松得像在跳舞。我嘴角有干涸的血渍。他说,你少了一颗牙。我说,不要紧,会再长的。他手掌被勒出一条沟,像被横着切了一刀。我说,你手上的伤得包一下。他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结果一直到死,我嘴里都少一颗牙,他掌上都留一道疤。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不远处是一间学堂,学童们拖着长声诵书。
“霭霭停云这句我喜欢。”他忽然说,“把霭字给你,停云两字给我。从今往后,你不是骆紫荆,是骆蔼。我也不是向榕,是向停云。”
骆紫荆和向榕从济世堂里逃跑,不再是宴皇的忠仆。江湖上多了骆蔼和向停云,和这世间所有人一样,挣扎着活下去。除了贱命,我们只有彼此,这两条命是连在一块儿的。既然那时我们没有抛下对方独自逃跑,往后也不会。
我和向停云一路漂泊到京都。何以为生?总不免坑蒙拐骗喽。
“那是京都最贵的街,住的全是大富之人。”我揉着饿瘪的肚子,指着远处某个雕梁画栋的檐角,一脸艳羡。富足不用挨饿的生活是怎样的,我想象不出来。总归是极好极好的吧?
“有一天我们要在那条街上有自己的房子,两栋房子——你一栋,我一栋。”向停云信誓旦旦地说。他那空肚子正在咕噜咕噜地叫唤,声音都快盖过话音了。
“如果我们一直都在一起,那有一栋也就够了。”我接口道。转念间又被这话里的暧昧意思窘红了脸。
他看着我没再说什么,眼神有些落寞,好像已经看透“一直都在一起”终究会是笑谈。
向停云跟过许多大哥,学到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他跟人说我是他妹子,大哥要当他妹夫,他就跟大哥翻脸了。
“你不娶我,又不许别人娶我,是什么意思?”我朝他发脾气。我当然不想嫁给大哥,我就想逼他说出那句话。
“都是你那脸蛋惹祸,一个跑江湖的女骗子,也不知道把脸遮一遮。”他皱着眉头一脸不耐。
“就因为我是个骗子,万一骗术被识破,美貌就是护身符。”我白他一眼。
“哈,护身符?不是招祸符吗?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顶着一张漂亮脸蛋是很危险的。男人都是秃鹰,盯紧了你这块肥肉,当心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他吓唬我。
“我才不是无依无靠。我有你呢。你不就是我的依靠?”我边说边靠上他的肩膀。
“漂亮女人就该吃好的、穿好的,有人伺候。”他任我靠着他,自顾自地说,“梦月楼的头牌清倌前两天被赎了身,给安乡侯当了小妾。”
“安乡侯可是二品的权臣,这是一步登天了。”我羡慕得叹气。
“哼,区区二品就登天了?看我给你找个比二品更高的门第嫁进去。”我听见他的后槽牙磨得咯咯响。
“比二品更高?那就是一品了。”我漫不经心地顺着说下去,只当他在胡言乱语。
“宴朝统共只有两个一品官,一个告老还乡,一个远在边疆。京都最大的官就是二品。”他不满我的孤陋寡闻。
“那你要把我送给老头还是送去边疆?”我咯咯笑着打趣他。
“我要把你送去那儿!”他眼神放光。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皇宫最高的栖霞阁正越过重重高墙露出一角。我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我们是跑江湖的,也配做那荣华富贵的美梦?你以为皇宫是济世堂,想进就能进的?”
“我说能就能。我来京都这些年可不是白混的。”他不笑,挺认真的模样,“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没有哪儿的日子会比宫里的更好。”他捏捏我的下巴说:“男人可以吃苦,但不能让女人跟着受罪。”
向停云很快又跟了个大哥。那大哥是好几家青楼的背后靠山。大哥对向停云不错,让我借住在梦月楼里。
“在这里等机会。”向停云对我说,“当今皇帝是个穿龙袍的恶棍,喜欢出宫寻鲜。他最爱来逛梦月楼。只要他来,我就有办法把你献上去。”
“你知道皇帝是恶棍还让我跟他?”我压根不信他能把我送上龙床。
“有钱有权的人有哪个不是恶棍?要是我有了钱当了官能把别人踩在脚下,我也乐意当个恶棍。”他又露出在济世堂的那种眼神。
“那,要是我不得宠怎么办?”我无可奈何。
“不得宠我再把你偷出来,让你改嫁。”他口出狂言。
“偷出来?那可是皇宫!我可是大活人那!”我心想他是狂得没边儿了。
他笑了,是得意的笑:“就是皇帝也拦不住我拿回自己的东西。”
虽然我不介意自己是他的,但被他归类为“东西”,我还是颇为不乐。
宴皇当然不能把“朕是皇帝”这几个字写在脸上,所以梦月楼的人只当他是位寻常贵客。来风月场所寻欢的男人并不是每一个都愿意透露名号来头的。有些小钱小权的人往往喜欢高调吹嘘,用唬人来获得额外的收益。真正有大钱大权的人通常低调深沉,不愿意让人看出来历,这既是不屑,也是自我保护。向停云有双厉害的眼睛。我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他在京都混了多年,屡次更换门庭,之前的大哥们没有一个回头找他麻烦,这在江湖上堪称绝无仅有。他从不告诉我他是如何搞定所有的麻烦。我若忍不住问,他只说:“别管那么多,你听我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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