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前一天,我在院里碰上了夫人。确切地说,是夫人站在院里等我。院中只有我与夫人,我知道她是想在我离家前最后同我讲几句话,可我们毕竟不是亲母女,到底像是隔了一层。
“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名义上是我的女儿,是卢家的女儿。翟煜选了你,他的心思我明白。他既想借用卢家的势力,又不想听任卢家的摆布。”夫人用眼神扫过我的腹部,“你怕是已经有了吧?”
我慌张地下意识掩住肚子。
“不用遮。这院里的事若有能瞒过我的,我也不配当这个家了。我晓得,除夕之夜翟煜来找过你。”
我脸红了,羞赧地低下头不敢看夫人。
夫人接着说:“事到如今我当你是我的女儿,好心忠告一句。他们把你送进宫,你定然会受些委屈。你是个心软的孩子,若想要善终,就离石韫远些,切勿同情他、可怜他,对他生出情意来。否则,你夹在中间必将难以自处。”
等我抬起头来,夫人已经走了,空空的小院只留下我一人。
我是含着眼泪行完大婚之礼的。我的眼睛一直在搜寻翟煜。他在长阶之下混入一群面目模糊的大臣中间,我分不清他面上的喜悦神情是出于真心还是善于掩饰。
夜深,人散,宣华殿。
那个穿吉服的生人,一直愣愣地看我,他的眼神是直直的,说不出哪儿别扭。婢女们无声地退了出去,留下我和那个生人单独在一起。我有些害怕,眼泪涌出来。我想跑出去,门从外面锁了。这一夜,那个生人没有靠近我。我一直哭,没人理睬。天快亮的时候,我累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袭软毯。
太后给我找了一位专门的御医,姓郑。郑御医硬把我的孕期说少了一月,于是我肚里的孩子成了皇帝的骨血。
我已经记不清我和石韫是谁先同对方讲的第一句话。太后盯得死紧,让我们朝夕相对,片刻不离。沉默是一种寂寞,一旦沉默被打破,寂寞似乎也没那么坚固了。尽管是两个不相爱的人,但人生来就是渴望与同类共存的吧?有些人是宁可死也不愿忍受长久的寂寞的。
石韫的人生一定非常寂寞,因为我经常听见他同自己说话,好像两个人那样一问一答。开始我以为他疯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开始学他。如此说来,应该是我先同他讲的第一句话,因为和他相比,我更不习惯寂寞。
“你是生来就不能走路的吗?”我记得我这样问他。
“不是。我小时候能够跑跳自如。七岁那年重阳节,后妃们陪父皇登高祈福。我母妃抱着我,一时失足,从高台上摔了下去,当场殒命。因她尽力护住我,使我留下一口气苟活至今,却摔断了腰,此后再不能行走站立。”他将往事娓娓道来。
“皇帝不是自称‘朕’吗?你不该这样‘我’来‘我’去的。”我提醒他。
“当着太后和旁人,我会称‘朕’。只有你和我,无妨随意一些。”
“我是太后派来盯着你的,你得听话,不然我就去跟太后告状,让你没有好日子过。”我把一腔怨气统统发泄到石韫身上。
“我知道你的使命。我会配合的。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你。”他漫不经心地。
“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我叉着腰,扬起下巴。
他不接我的话,转而道:“你身子沉,当心脚下,别摔着了。”
我前日里发脾气把书案上的笔架推翻,笔散了一地,四处骨碌,本以为全被小侍们收拾了,哪知还有个漏网的正巧滚到我脚下。
“哎哟——”我捧着肚子结结实实地摔倒。
石韫的胳膊用力一支,朝前一跃,身子正正垫在我身下。
“你疼不疼?”我先爬起来再慌里慌张地扶起他。
“不疼,我的身体从胸口往下全没有知觉。倒是你,要不要紧。让太后把郑御医叫来给你瞧瞧。”他说。
“你救我作甚?别以为你装成好人,我就会领你的情。你明知我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何必在意他的死活?”我瞪着他。
他苦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说:“你便是一只猫,我也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何况是个人。”
我心里有一点点的感动,嘴上只回他一声冷哼。
我分娩那天接生的婆子对卢太后说:“皇后娘娘的胎位不正,又是头胎,这是要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了。娘娘若是屏不住,最坏的结果是一尸两命。”太后派人传信回卢家,我希望翟煜能想个办法进宫来看看我,因为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可卢夫人派人传话回来,说翟煜去衡州整军了,让我自己争气。
我疼得呼天抢地。
石韫对太后说:“让朕进去看看皇后吧。”
太后准了。
石韫挪到我床头,按住我的双肩,让我靠在他胸口,用帕子擦我额头的汗。我把床单抠得一片狼藉,混沌中转而抓挠他。他的手臂被我掐得黑黑紫紫,像长了花斑的动物毛皮,好不精彩。
“恭喜皇上,娘娘生了个皇子。”折腾了一天一夜,在接生婆子的祝贺声里我知道自己从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
“煜哥哥……”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委屈,把脸埋进枕头里抽泣。一双手在我脑后温柔地理顺我的长发,殷殷安慰溢于言表。我想,也许我不一定要和石韫成为仇人。我是身不由己,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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