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该说的话说完了,郎中令想去跟陛下说什么本宫都不会阻拦,只怕到时候不敢去见陛下的人不是本宫,而是郎中令。”我不慌不忙地说,毕竟好戏才刚开始,“说起讨公道,本宫确有一事正要问郎中令讨个公道呢。”
邹全恩的脸上是个不屑的冷笑,似乎料定我在胡闹。
“十八年前,梁坪之战”,我缓慢而清晰地吐出八个字。
邹全恩的冷笑僵在脸上,好像一个裂开的面具。到底是三十一岁就敢将贪天之功据为己有的狠角色,邹全恩的惊惶仅有短暂的一瞬,他很快稳定住心绪,将面部表情修补完好。反问我:“当年,臣在令尊麾下做校尉。梁坪之战,令尊是主帅,臣也参战了。那一仗不好打,却至关重要。最精锐的‘集’字营被围困在高地上,突围无望,眼看就要覆灭。‘严’字营却趁敌军主力围困高地的时候直接潜入后方,端了敌人的大本营,烧光了粮草辎重,俘虏了敌军主将,力挽狂澜。仗虽打赢了,可代价却太惨烈。‘集’字营被全歼,无一生还,其中包括副帅权正虢和初次随军历练的大殿下。死了一个权正虢还好说,大殿下殒命疆场是泼天之罪。那是宣明六年,大殿下刚满十五,是先皇后拼了性命生下来的,既是嫡又是长,被陛下寄予了厚望。说起来,都怪令尊不够谨慎。带着陛下内定的储君上战场,竟敢不稳扎稳打,而是兵行险着。就算用险着,千不该万不该是让金贵的大殿下跟着冒险。令尊既然全身而退,怎能不把大殿下带在身边日夜亲护呢?就算令尊是武将,不懂政事,也该懂为人父之心吧?令尊指挥不当的罪名是无可辩驳的,打了胜仗那点功劳尚抵不过罪责,好在陛下仁德,也只是让令尊交出兵权而已,侯爵的封赐并未褫夺。此番旧事,当年也算轰烈,朝中谁人不知?成妃娘娘今日旧事重提,不知何意呀?”
“话倒是说得挺溜。本宫八个字换来好一番滔滔不绝。郎中令说得对,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本宫既然将郎中令困于密室,便是想探讨一下众人不知的内情。”我接着邹全恩的话说道。
“什么内情?臣不明白。”邹全恩面不改色地回答。
“果然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本宫倒也不惊讶。不如先让你见一位故人吧。”说着,我朝左边的女婢芳儿努下嘴,芳儿会意,走向椅子左面的高墙,在看似寻常的墙面上四处不同位置各拍了一下,高墙挪移,露出狭窄的隔间,从里面走出一个高个子男人。男人的腿脚有些不便,拄着一根拐杖,走起来是瘸的。
邹全恩眯起眼,仔细打量,却认不得那人。
“阿全,十八年不见,忘了阿来吗?”
拄拐的男人一出声,邹全恩竟如遭雷殛,脸皮刷一下褪成没有血色的白。“阿……来?池……东……来?”邹全恩的嗓音快比没有/卵/蛋的小袁子更尖细了,可见是真慌了。“你……不是死在高地了吗?”
池东来一瘸一拐、一步一停地靠近邹全恩。邹全恩被绑着,行动不便,可身体还是尽可能地朝后挪动,分明是想保持距离。
白享了十八年的荣华富贵,这会儿也知道怕了?我忍不住想让邹全恩更狼狈些,故意道:“东来,郎中令记不清当年的事儿了,你不提醒他一下?”
池东来在距离邹全恩两步开外的地方站住,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这个昔日的挚友、同袍,说出的每个字都恶狠狠的:“阿全,你巴不得我死了是吧?当年我跟你一样是校尉。我跟着戴主帅领‘集’字营,你跟着权副帅领‘严’字营。那时候你心里就不平,不止一次说‘集’字营是精锐,立功容易,升上去也快。我对你说,‘集’字营的战马和兵器确实比‘严’字营强,可训练也更苦,死的伤的也更多。还记得你怎么答我的?你说,上战场还有不死不伤的?反正死伤的都是小兵,当的官越大,好处越多,越安全。”
“池校尉,说说梁坪之战吧。”我打断池东来,怕他再说下去会情绪失控,直接掐死邹全恩。
池东来低下头平复了一阵,然后说:“梁坪之战再难打,也不该打得那般惨烈。根据之前的军事部署,到梁坪后,我军兵分两路,主帅副帅各领一路,相互支援。如果不是权副帅使坏,刻意向敌方泄露了戴主帅的行军路线,‘集’字营不可能被困在高地上。就算被困,只要权副帅能带‘严’字营及时支援,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说到底,这是权正虢想借敌军之手灭了主帅和‘集’字营的狠计。只要不傻都明白,主帅比副帅年轻两岁,又封了侯。权正虢能力资历都不够格,不使些非常手段,他想出头当主将,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戴侯对权正虢有知遇之恩。权正虢如果改换门庭就会被骂成叛徒。永远居于人下,他又不甘。一个虎狼之心的阴谋家,跟你邹全恩倒是一路人。”
“你说权副帅泄露行军路线是污蔑!可有证据?”邹全恩梗着脖子大声问池东来。
“你当然会问这个,因为你心知我拿不出证据,因为唯一的证据已经被你亲手毁掉了。”池东来的拐杖踱在地上咚咚响。“权正虢不过是想借刀杀人,并不想彻底输掉这场仗,更不愿背上通敌卖国的罪名。军队经过的地方肯定会留下痕迹,我军的惯例是安排一个二十人的小分队殿后,负责扫尾,清除行军痕迹,迷惑敌人。‘集’字营在高地发觉中了埋伏的时候,戴主帅就命我带了六个人突围去向副帅和‘严’字营求援。突围很困难,我带的几个人都与我失散了。我拼死跑出来,却在求援途中一处隐蔽的山洞里发现了迟迟未归的殿后小分队的二十具尸体。去到那个山洞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周围都是开阔地,我伤得不轻,需要躲避一阵积蓄体力,找来找去只有那个山洞可以藏身。我开始以为他们是被敌军杀的,可再一想就明白不对劲。敌军杀他们就杀,何必还把尸体藏在山洞里?不想尸体被发现,又不来不及挖坑掩埋,藏在这山洞里是最好的办法。我仔细检查过那二十具尸体,是被三棱形的冰铁利器所伤。如此一来,藏尸体的动机就更明确了,因为那二十人都是被自己人杀死的。我军的兵器都是冰铁打造的,因为我国铁矿与敌国的不同,打铁时加热的温度也不同。敌军用的兵器都是温铁造的,比我们的薄。三棱形的刀刃好用,造起来却费力,所以在我军中不到校尉一级是不够格使的。校尉已是将帅的副官,职级不低,出征梁坪的只有你我二人。谁杀了那二十人,不是一目了然嘛。十八年过去,那二十具尸体早在山洞里烂成白骨了。阿全,你使别人的兵器不顺手,这一直是你的习惯。可叹,习惯有时候就是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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