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姐姐抬起手,有花瓣与飞絮从她指间穿过。
“无数杨花过无影,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就像我们。”暮春姐姐轻叹,“史料里也只会记载某妃辛氏,卒于某时,没有样貌,没有名字,没有悲喜。”
我和暮春姐姐站在阴影里,望着那些年轻女人嬉戏跳动的身影,明明很近,却感觉很远,越来越远,远到有回声,远到模糊不清。
“她们是玩具,我们是工具。在这里,女人逃不出这两种命运。谁也不比谁强。谁也没资格同情谁。”暮春姐姐的声音听起来也很远。
多年后,孟冬的长子——也是陛下的长子,坐上了皇位。
暮春姐姐一直“疯疯癫癫”,倒也平平安安,顶着婉太妃的身份在郊外的别苑安度晚年,一直活到九十七岁寿终正寝。
我因为做了一些多余的事,被贬入素心殿,没搬去郊外的别苑。可我好歹活到了一百零八岁,把“海女”给我的寿命都用完了。我死的时候,什么皇后娘娘、娴妃之流早成了白骨,甚至许多和我差着辈分,比我年轻几十岁的女人们,都先我而死。即便在皇帝普遍长寿的宏朝,我也见过三代帝王。孟冬的长子有过一位性格倔强的宠妃,后来因为受不了失宠而自杀,临死前她说,既然人人都要死,活得长些还是短些,其实无甚差别。如果当时我在场,恐怕会对她说,既然人人都要死,说明人虽生而不同,结局却相同,所以真正重要的是生与死之间的这段路。有人管这段路叫“过往”,有人叫“阅历”,有人叫“沧桑”,不管叫什么,这段路走得长些总比短些好。
钟太后的故事
我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我继承了她的软懦。父亲去世得早,在钟家的深宅大院里,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她是我的依靠,我是她的慰籍。
虽然那时还小,我已经意识到母亲同钟家人的关系不大好。我的姑姑、婶婶和奶奶,总会在交头接耳的时候,把眼光对准我的母亲。母亲会继续做她的事,假装看不见。连幼小的我都意识到周遭的不善,她却无动于衷,可知那份漠然是装的。叔叔、伯伯和爷爷对母亲的态度很热情,或者说过度热情,总在她干活的时候走近,拉拉她的手,拍拍她的肩,说些关怀的话。母亲只是闪躲、避让,不反抗也不出恶言。白天,母亲从不在屋里干活,总拣人多的地方待。人多似乎比人少更安全。到晚上,她会跟我睡一张床,不管多热的天,都把门窗锁得严严实实。有时候,半夜里门会响,好像有人在外面想要打开它,窗也会晃动,像要被推开,可终究都归于宁静。我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答,没事,闹鬼呢。我纳闷,好好的房子又不是没人住,怎么会闹鬼呢?戏文里说的鬼不是只出现在荒郊野外、破庙陋屋里吗?母亲搂住我哄着说,这么大的宅子,有一两个鬼混进来也是正常的。我又问,那姑姑和婶婶屋里也闹鬼吗?母亲笑了一下——不是愉快的那种笑,说,住在同个宅子里,要闹自然是都闹。母亲的冷静让我安下心,没被夜鬼给吓住,很快又睡着了。只是在每个闹过鬼的夜晚过后,别的院里总会在白天也闹起来,不是奶奶砸了爷爷的古董,就是婶婶要回娘家。偶尔,姑姑也会掺和,要上吊投河,说家人败德污了门风,害她嫁不出去。钟家宅里统共十几口人,倒是从来不缺热闹。小时候我曾想,这么吵闹的地方,鬼还待得住,竟也不嫌烦。
若说钟家的男人个个混,那二叔就是最混的魔王,已经不甘于只在夜里闹鬼,大清早借着宿醉就拉扯起母亲,若不是二婶跟姑姑及时出现扇了二叔一通耳光,恐怕母亲就要从人变成鬼了。
借着这件事,母亲闹了一场,披头散发持着剪刀冲进爷爷奶奶的正房,把被扯烂的衣领和胳膊、肩颈上的淤青展示出来。那是我记忆里母亲唯一一次失态,失去了优雅和温文,像只愤怒的母兽,带着伤却让人更害怕,因为你知道她要不惜性命地反击了,哪怕杀不死你也要咬掉你的肉。这样的意志力是令人望而生畏的。
爷爷奶奶终于同意母亲带我搬出宅子,分了一份家产给她,不多,刚够她置个院子自立门户。
母亲带着我搬出钟家大宅的那天,二叔和二婶还在吵闹。
二叔吼:“要不是你不会生,我哪至于亲近那个半老徐娘。这也是爹的意思,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传的都是钟家的宗。”
二婶哭:“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不活了,不活了……”
“走吧。”母亲拍拍我。
“小晴。”一声细柔的轻唤传入我耳。
我回身,钟言站在檐下屋角的阴影里。
“二哥哥。”我看看他,又看看母亲。
母亲点点头。
我朝钟言走过去。
钟言是二叔和二婶的养子。那年二婶的孩子生下来就夭了。钟言是死了爹妈的孤儿,被拐子卖到钟家,本来是要养大了当仆人使唤的,结果摸骨的说他面相好,带运,能冲喜。二婶就收他当了养子,希望能给自己带来儿子。一年年过去,二婶始终没有儿子,便越来越冷淡这个养子。渐渐地,钟言这个说不上是奴还是主的孩子,在钟家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他没有别处可去,为了不被赶走或者迁怒,只好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被注意。他总躲在角落里,被阴影遮盖住,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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