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朔身上带着股尿骚味,那是受腐刑的后遗症。他从小就最爱干净,为了去掉这味道,每天早晚都要擦洗身体,却从不让吾服侍。那时正是冬天,院子里结了冰,嫔妾怕阿爹摔跤,抢着去给朝朔送热水。朝朔见是吾来,急忙扯过衣衫将身体遮住。吾想靠近些,却反而惹恼了他,头顶那团乌云登时化作雷雨。吾绞着手巾,想帮他擦擦,手还没碰着,就被他一个狠劲推到地上,盆里的热水翻在身上,烫得吾眼泪汪汪,也不敢叫唤。朝朔愣了愣,俯身要扶,手伸过来,却又缩回去。
嫔妾赶忙自个儿爬起来,忍着疼,连声说:“不打紧不打紧,朝朔等着,阿姊再去打盆水来。”吾拾起扣在地上的水盆,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听到朝朔唤了声“阿姊”。
他难得开口,吾赶忙回身。一件宽袍松松遮住朝朔的身体,他被服侍惯的,胸前纽扣全系错了。停了一会儿,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吾对不起阿姊。”朝朔慢慢弯下腰,竟是对着吾鞠了一躬。他身体弯得很低,过了好久也不直起身。吾想扶,又不敢碰他。忽然发现他身前的地上有一滴一滴的水印,方才晓得,原来朝朔哭了,不想让吾看见。
嫔妾对朝朔说:“天冷,别着了凉。阿姊打了水,马上就回来。”
直到吾出了院子,他仍没直起身。吾打好热水回来,屋里没有人。朝朔的外衫鞋子都还在,人却不见了。吾前屋后院找了几遍,也找不见,跑出去找,到天黑也没找见。
第二天,朝朔的尸身被人抬回来,说是摆渡人从清江里捞上来的。朝朔光着脚,身上还是那件系错了纽扣的袍子。
嫔妾是梅朝朔之妻,按出殡的习俗,入殓前,吾得亲自给他换寿衣。吾拿出一件亲手做的棉袍,原本打算给他过年穿的。冬天的江水,混着冰碴,朝朔狠心把自个儿投到水里的时候,该有多冷啊?
给朝朔擦洗的时候,吾拿手巾盖住了他的身体,吾晓得,他必定在意这份体面。
朝朔走后,阿爹一病不起,临终前把吾托给阿姑。阿姑是阿爹的堂姐,嫁到齐家生了两儿一女。齐家姑爹的官当得不小,阿姑的女儿锦绣被聘为二皇子妃,阿姑不放心,让吾陪着进京照顾锦绣。吾一直在锦绣身边,后来被默许成为二皇子的庶妃。人人都当吾是梅家女儿,除了阿姑和锦绣,没人晓得嫔妾其实是梅家的媳妇。
人就像河里的鱼,眼看着日子像流水一样从身边过去。后来,二皇子成了太子。再后来,太子当了皇上。锦绣当上齐皇后,嫔妾也成了梅婉仪。吾没生育过儿女,与锦绣一直都很和睦。
人们都说,梅婉仪这个泥胎木人,竟也有“递条子”的时候。“递条子”是对后宫干政的隐晦说法。哪朝都有不许后宫插手政务的规矩,但后宫打着皇帝枕边风的名义干政屡见不鲜。嫔妾从梅奉仪当到梅婉仪,三十余年,多少腥风血雨都刮不到身上,就因为吾从来不沾前朝的事。唯独那一回,吾破例了。
温儒年也是庐州人,书香人家的公子,年纪轻轻文采不凡。嫔妾在皇上的御书房,见过这人。当年朝朔教吾的字词竟让嫔妾成为后妃中少有的“才女”,倒是无心插柳。温儒年有一张酷似梅朝朔的脸,也许庐州读书人的脸,看在嫔妾眼里都是相似的,毕竟,三十几年过去,朝朔的模样在吾心里,早就影影绰绰。与朝朔当年一样,温儒年因文获罪。嫔妾使人往大理寺“递条子”,授意办案的,对温儒年从轻处罚,由不臣之罪改判为不慎之罪。嫔妾本想私下里了结,不想反让大理寺的人起了疑心。嫔妾在后宫的位份不低,跟皇后沾亲带故,却从不出头。嫔妾没想到,那些办事的人倒多起心来。有人妄言,温儒年与嫔妾有暧昧之情。有人揣测,温儒年与东宫交情深厚,嫔妾没有儿子,于是巴结太子,结党营私,早作打算。还有人猜度,温儒年出身庐州,必与齐家有故,保他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更有人推断,梅婉仪向来不问世事,此事必是得皇上授意……众说纷纭,越说越邪。到底惊动了皇上过问此事。
人们又说,梅婉仪失宠了,不知是被谁当了枪使。皇上发了怒,追根究底。朝朔是吾一生的心结,若说出来或许可平皇上怒气,但嫔妾名分上到底是寡妇,瞒了几十年,细究起来,也是欺君之罪。齐皇后怕引火烧身,只说不知,嫔妾也不忍连累别人,被削去了位份,也只能认了。
嫔妾从怜芳阁搬到了素心殿。
温儒年的案子一审再审,拖了几年,到底没受刑,丢了官职,回庐州去了。
齐皇后来素心殿里看过嫔妾。她问吾,若是当初晓得“递条子”的后果,还会不会做?
吾说:“娘娘,您信命吗?嫔妾四十多岁的人了,无儿无女,在宫里虚度光阴。若是人活一世,都有要做的事,老天让吾嫁给朝朔,亲历祸事,又到皇上身边,三十多年,得个婉仪的位份,不就是让吾在那个时候,做那件事的?
在素心殿里,嫔妾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想起莲藕一般的白胖手脚,扯住吾的衣角,一叠声地唤:“阿姊,阿姊……”
想起一个语中带笑的声音:“阿姊可知鸳鸯两字怎生书?”
想起庐州的清江,吾在江边洗过朝朔的衣裳。朝朔的魂被江水卷走,只留下一个冰冷的壳,身上粘着一件系错了纽扣的袍子,头发上的水已经冻成冰凌,直直地,不会垂下,手脚也是直直地,不会再抱住吾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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