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晚霞带到屋里,本想摸她的脸,看她伤口的颜色还很新鲜,不像多年的旧创,就不敢触碰。晚霞说,这是被戈壁蠕蜂的毒液灼伤的,不会结痂,不会愈合,其实早不觉得疼了。
晚霞跟我讲起分别以后发生的事。
晚霞和莞叔出了西门,爬上果山。果山上有不少从梓州城里逃出来的人。尉迟兵也追上了山,莞叔为了掩护晚霞,被逮住了。若被逮住,不是被杀,就是得当奴隶。晚霞不敢停留,继续往西,一直逃到鲁索戈壁,四处寻觅,希望能找到商队或者赫连氏人。
晚霞能在那片苍茫无边的荒原上遇见尉迟子穆,也是注定的劫数。他穿着赫连兵的衣衫,身上挂彩,更糟糕的是,伤口的血腥气还引来了沙蝎。晚霞并不知道赫连氏已经反败为胜,只当他是从梓州逃出来的败兵,好心想要救他。他为了活命,也乐得隐瞒身份。
沙蝎嗜血,是鲁索戈壁特有的毒物,能要人命,一旦中毒,近乎无解,所以叫“无解之毒”。万物相生相克,有毒必有解,能克制沙蝎剧毒的,只有戈壁蠕蜂的蜂王螫针里的毒液。蜂王藏在蜂巢深处,必须把蜂巢整个摘下来。戈壁蠕蜂是比沙蝎更恐怖的毒物,蠕蜂的工蜂喷出的毒汁虽然不致死,可皮肤一旦沾上,会顷刻溃烂,甚是骇人。晚霞为了救尉迟子穆,裹得严严实实,攀上石壁去摘蜂巢,面罩被大风掀开,若是伸手拉面罩,非得丢下蜂巢不可。晚霞死死抱住蜂巢,无遮挡的面孔就成为有毁家之仇的蠕蜂们报复的目标,毒液喷在晚霞娇嫩的脸上,毁了她如玉的容颜。
尉迟子穆得救了,他没有忘恩负义,带着晚霞一同跋涉千里,穿过鲁索戈壁,翻越茫山雪峰,兜了个大圈,终于绕过赫连氏的领地,回到尉迟氏的金都。
尉迟子穆娶了晚霞为妻,对族人绝口不提她的来历,只说救命的事。从此,晚霞用纱巾覆面,只露双眼。晚霞说,即使在夜里同床共枕,一/丝/不/挂,她也从不脱下纱巾,不让尉迟子穆看她的脸。晚霞说,子穆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脸,看她的目光总是含情脉脉,热情如火。这些年,他待晚霞极为爱宠。
我困惑了。父亲被尉迟子穆杀死,我们都是尉迟氏的敌人,晚霞却对他有毁容救命之恩。这两个人彼此是爱是恨,真能分得清吗?
我答应晚霞去监牢里看看尉迟子穆。
这个男人的样貌不差,气质不俗,隔着铁窗,轻抖襟裳,缓缓行礼,不卑不亢。
我说,我是晚霞的亲姐姐,她让我来看看你。
尉迟子穆似乎对我的到来早有预料,他说:“昭华夫人,请转告赫连颖之,黎晚霞不是我的妻子,是我抓的俘虏。她也从没救过我,是我知道了她的身份,故意用蜂毒毁了她的容貌,还强占了她,以此泄愤。”
我被他的话惊住了。他说谎?他想保护晚霞!就算是赫连氏功臣的女儿、主公夫人的妹妹,雠主妻子的身份还是会让晚霞沦为奴隶,加上救助仇敌的过错,就算当初不知情,也是死罪。不过,要是按尉迟子穆的这套说辞,晚霞就是苦命的英雄,可以得到族人的尊敬和供养。尉迟子穆会因此而罪上加罪,死得更惨些。他反正是活不了的,死一回和死一百回,也没有差别。
我很满意,他能够划清界限,给我最好的理由顺水推舟。我劝晚霞从此忘了他,安心享福。晚霞却不领情,执意要找他当面对质。我必须彻底断了晚霞的念想,就骗她说尉迟子穆已经被处死了。我把晚霞锁在屋里,让身边人口径一致,不由她不信。
我以为晚霞难过一阵子,终会放下,人总要活下去的,不是吗?
我竟想错了。
晚霞先嚎啕再饮泣,一直哭到没有力气,没有声响,吃饭越来越少,从一天一顿,到两天一顿,最后几乎什么也不吃,餐食怎么端上来又原样端下去,变得更瘦更弱。晚霞也不睡觉,每天直愣着眼睛,从早晨到傍晚,再从天黑到天亮。我抱着她,想哄她睡着,她把头埋在我怀里。我听见她说:“姐姐,人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为什么我却希望早点儿死?”
我看着晚霞瘦成骷髅,束手无策。我幻想她哪天能够想通,没有奇迹出现。等晚霞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时候,我才不得不承认救不了她——她为了那个男人死也不肯回头了。
罢了,不如让她走得安心些。我把嘴凑到晚霞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尉迟子穆没死,还关在牢里。”晚霞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言语,似哽咽。我对着她的耳朵,清清楚楚地说:“放心吧,姐姐一定救他,不让他死。”晚霞终于合了眼,脸上有泪,嘴角带笑。
我背着颖之主公,把尉迟子穆给放了。怕被抓回来,我亲自送他到鲁索戈壁。他要跟随波斯商队去一个叫做“欧罗巴”的地方。那里很远很远,没有赫连氏的人。
我想,晚霞肯定愿意跟他一起走。我把装着妹妹骨灰的坛子放到尉迟子穆的手里,跟他说:“让你活下去,是晚霞的遗愿。”
他把坛子包裹好,系在胸口,跟着商队走远,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荒天砾土之间。
我没有被处死已经是颖之主公格外开恩了。我把晚霞和尉迟子穆的事讲给主公听,他只说了一句话:“国恨家仇里容不下一对男女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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