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虽然老得不再需要女人的肉体,可他依然需要女人的陪伴。作为天和宫里唯一的女人,每个用过晚膳的黄昏,我都会陪他坐在夕阳的余晖里回忆,回忆过去的好日子,回忆当年宫里的女人们。
“桂儿,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太上皇问我。
“穷人家的女娃儿,哪有啥名字?奴婢的爹娘又不识字,从来都是‘阿囡长阿囡短’的。后来,奴婢有幸进了宫,因为姓桂花的桂,就有人管奴婢叫桂儿,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久而久之,桂儿就成了奴婢的名字。”我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桂花好啊,可以入酒、入膳、入药、入诗、入画。‘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当年朕的后宫群芳争艳,却没人用上这个‘桂’字。那些女人们嫌桂花太小,太素,不够华丽,都不稀罕这个封号,现在看来竟是给你最合适。”他竟有几分认真地说道。
我冲他笑笑:“桂儿只是个奴婢,哪里配得起太上皇的封号。”
太上皇是位喜爱花草的帝王,女人在他眼中都是花草。曾经,他心爱的女人们都被赐予花名作为封号,这是尊荣,更是赞赏。他被百花环绕,最喜欢的是“荷、梅、兰”三朵。
荷妃富态擅歌,柔声细语,软玉温香;
梅妃纤细擅舞,巴掌大的小脸儿,最招人疼惜;
兰妃清丽擅笛,一双美目顾盼神飞,不消言语,只一眼一曲,足以倾城。
荷妃清歌,梅妃曼舞,兰妃奏笛,百花齐放,便是一幅盛世繁华的美景。
太上皇陷入回忆里,脸上的皱纹因为笑意的挤压变得愈深愈明显,混浊的眼珠因为失去了焦点闪现出一丝光亮,也许是浮出了眼泪,可他的眼睛已经老去,忘记了怎样流泪,潮湿只是一瞬。人都说,眼睛与心相连,他沧桑荒凉的心,连着枯井一般干涸的眼睛。
“朕这一生,总是得到、得到。得到的太多,失去的太少,所以记不住得到的,只记得住失去的。呵呵,桂儿,你知道吗?当一个人失去了足够多之后,才会懂得欣赏失去的美好。你明白吗?咯咯咯,你这奴婢又怎会明白?”太上皇开始神经质地笑,“嘎嘎嘎嘎”,像一个被鞭笞的人在抽搐。
他笑够了,继续讲那些女人们为了得到他的眷顾如何勾心斗角,各出奇招。他如何一时兴起,为心爱的“花朵们”重修“温室”,还亲自书写下“倩荷居”、“傲梅斋”、“依兰阁”,以示恩宠。我听老宫女们说,这三处宫殿曾有过本朝最奢华富丽的排场,可惜在“田祓之祸”中被毁,如今早已荒芜,也都改了名字。
“然后呢?”我问,没有应答。
我抬起头,看见太上皇已经睡着了,涎水顺着没闭紧的嘴角流出来,挂在下巴上,喉咙里咕咕哝哝地响,既像一口咽不下去的浓痰,又像一声打不出来的呼噜。他总会这样没征兆地突然睡着,或是在夜里没征兆地突然醒来。夕阳的光辉早已消失殆尽,月亮将他蜷着的影子按在地上,拉得老长。
除了回忆和梦境,还有一样东西是太上皇的乐事,就是那几十根球杖。他退位为太上皇时,唯一跟皇上索要的就是这些球杖。皇上不爱打马球,索性都搬来给他摆弄。他也早就打不了球了,只把这些球杖当拐杖来使,每隔几天就要我全都拿出来擦拭一遍。
“手轻一些,仔细一些,这都是朕的宝贝。你看这光泽、这质地,啧啧。”每根球杖上都有繁复的雕龙,每根球杖都用厚实的鹿皮包裹着。
“这么好的鹿皮,拿来包裹这些没用的球杖可惜了。不如让桂儿给太上皇做双鹿皮靴子,再配顶鹿皮帽子?”我说。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没有鹿皮包裹,球杖会褪色的。你这粗手笨脚的奴婢,懂得什么!”他嚷。
我心里有些别扭,故意想气气他。“奴婢懂得,人人都说田祓就是因为球技高超才当上丞相祸国殃民的,人称‘田马相’。哈哈,不懂的还以为是下象棋呢。”我手上忙活,嘴上也没闲着。
这句话可让太上皇炸了锅。“放肆!放肆!”他大声吼起来,浑身抖动,气得好像头顶就要冒出白烟来。“你这个刁婢,还不跪下请罪!小小宫女,竟敢妄议君王,不怕朕杀你吗?快给朕跪下!跪下!”他想挥舞右手的球杖吓唬我,却不够力气,反失了支撑,一个踉跄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只得改为挥舞左手。我仔细瞧着,他神情是惊慌的,好像一个恶作剧被大人拆穿了的孩童,急急想要辩解。
呵,居然真的生气了,这怕揭短的毛病也和老宫女们说得一模一样。我怕吗?我当然不怕,可我还是慢慢地弯下膝盖,轻轻地跪了下去。有那么一刻,我和他都不出声。他坐在那里怔愣着,似乎又陷入了某处回忆。我蓦地有些心软,膝行两步,将头枕放在他膝上,抱住他僵硬的腿,轻唤道:“太上皇,何苦生这么大的气,都是桂儿失言,给太上皇赔礼就是了。”
“这大逆不道的话,若被人听见,要了你的命!”他的口气像是在吓唬孙子“狼来了”的老倌。
“这天和宫里,除了太上皇和桂儿,还有第三个人吗?”我的口气像在哄小少爷的老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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