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菖蒲辗转反侧,天渐亮时稍稍阖了阖眼,不到五更天便悄悄披衣下了床,一个人蹲在花圃旁发呆。
菖蒲只做陶灼华如今以为自己掉进了蜜罐,根本不晓得前头荆棘遍地,又苦于无法开口提点,一颗心当真百转千回。她叹了口气,回房梳洗利索,等着侍候陶灼华起身。
第二日便是中秋,长公主一早入宫,代景泰帝率领群臣行祭祀大典,顺带着将苏梓琴一并带了去,探她皇帝舅舅的病,更与李隆寿见上一面。
苏世贤随在妻女的车马之后,自己另乘一车马车,入了宫门各自分道扬镳。他自与同僚会合,守在排云殿门口苦等着祭祀的时辰。长公主却是携着苏梓琴去乾清宫请了安,坐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借口要预备祭祀大典告辞出来。
景泰帝依旧在榻上不曾起身,他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苏梓琴的背影,忍下了心间的悠悠叹息,只眼望太子东宫的方向,喃喃自语道:“当真辱没了我的寿儿。”
许三一直陪在眼前,听着景泰帝的叹息,认真劝道:“陛下常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往后太子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样的佳丽没有?陛下快别为这事烦心。”
昔年定下的娃娃亲并非景泰帝所愿,这些年他一直努力拆散两人,却终归无功无返。本以为能借着这次大阮的强势送苏梓琴去往别国,断了李隆寿的念想,却又被瑞安长公主釜底抽薪。
眼瞅着自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景泰帝长长叹道:“朕已是无法左右大局,只希望祖宗在天之灵庇佑,让寿儿平安长大,满朝文武之中也能出几个血性之人,莫叫大裕就此毁在妇人手中。”
将希望寄托于亡灵,对徒有帝君称谓的景泰帝来说,真是莫大的悲哀,除此之外却别无他法。在许三的扶持下,景泰帝颤颤巍巍下了榻,跌跪在佛龛前头铺着深紫色彰绒的蒲团上,面对阿弥陀佛的圣像深深叩下头去,祈求菩萨的垂怜。
远远传来祭祀的钟声,那样地雄浑有力,渐渐响彻了整个宫廷。景泰帝蹒跚着踱到窗前,遥望举行祭祀大典的摆云殿,目光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许三费了好些力气才将景泰帝重新扶回榻上,主仆两人都累得呼哧呼哧喘气。许三平复了半晌,方低声说道:“陶家的小丫头昨日便到了长公主府,今夜瑞安长公主府里宴客,听闻西平候、东宁候都会参加。”
景泰帝目光有些涣散,他无力地捶着床榻,恨恨说道:“食君之禄,不晓得为君分忧,朕只恨没早早撸夺了他们的爵位。”
纵然有心,也是无力。景泰帝心间明镜一般,瑞安长公主这是要坐实陶灼华长公主府千金的身份,不惜拉着京中的勋贵说话。无奈他已是强弩之末,根本阻止不了事态的发展,只能对许三说道:“你悄悄传郑贵妃来说说话。”
许三领了命,自去漪兰宫传话,不多时郑贵妃便着了身宫女的衣服,由乾清宫的后门进来。她行了礼走到景泰帝身旁,瞧着榻上人瘦成一把骨头的病态,便是眼圈一红,却勉强笑道:“陛下今日气色到比从前更好。”
☆、第三十八章 主仆
明媚的娇阳斜斜穿透雕花的窗棱,却无法驱散笼罩在帝君二人心头的阴霾。
郑贵妃方一开口,已带了哽咽之音,慌忙背转了身。
“心兰,咱们老夫老妻,说这些套语做什么”,景泰帝深情地凝望着她,再拍拍榻边,示意郑贵妃落座,还拿枯瘦如柴的手握住了郑贵妃的柔荑。
郑贵妃低低应着,嗓间全是梗塞之意,只怕景泰帝难受,面上一直强言欢笑。她挨着景泰帝坐下,又贴心地替他盖上薄被。
景泰帝干咳了两声,加快了语速道:“咱们长话短说,趁她今日无暇顾及朕这里,有些话朕要早早交待于你,你日后也好心中有数。”
嫁进宫内时,郑贵妃不过二七年华,转瞬间便在宫里过了二十余年,从小小的美人熬成贵妃,与春景泰帝之间也有了深厚的情谊。
先皇后过世后,本是郑贵妃位子最尊,她奉景泰帝之命打理后宫,后来大权渐渐旁落,两人反被瑞安长公主制约。
如今两个人说话到要瞅着瑞安长公主不备,郑贵妃终是忍不住,睫毛轻轻一颤,低低垂泪道:“是臣妾辜负了陛下所托,好好的后宫弄得乌烟瘴气。”
“连朕都逃不了她的魔爪,何况你一个妇道人家”,景泰帝略略劝解几句,便打起精神,将唇覆在郑贵妃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郑贵妃眸间悲喜莫辨,眼光十分复杂。有些喜悦、有些伤感,更多的却是忐忑与不安。末了,她坚定地与景泰帝说道:“兄长虽然屡屡受到排挤,这些年来一直不敢懈怠,依然希望有机会为陛下效力。日后太子若有星星之火燃起,臣妾一家必将全力助它燎原,郑氏满门为了陛下的江山,宁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心兰,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景泰帝握着郑贵妃的手举到自己唇边,无限怜惜地吻了一吻,再深情说道:“这些年咱们几乎不怎么往来,那贱人到少往你这里疑心。今日一见,还不晓得有没有以后,你谨记朕的嘱咐,这便赶紧回去,莫叫旁人发现踪迹。”
宫内处处是瑞安长公主的眼线,两人下次再见面兴许便是在景泰帝的灵前。郑贵妃忍着心间悲怆,郑重地冲景泰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复又偷偷自乾清宫后门离去。她一身宫女的衣衫,幸喜无人发觉,又悄无声息回到自己宫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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