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安静地入了内殿,娟娘不多时砌上茶来,又悄然退出。依着陶灼华的吩咐守在了花厅门口,由得他们三个夜话。
何子岑反客为主,拿起娟娘搁在炕桌上的茶壶,先替陶灼华斟了一杯,叫她润润喉咙,再替何子岱续了七分满。方要替自己也倒一杯时,瞧得陶灼华方才哭得杏眼微肿,心上自是无限怜惜,便就拿帕子沾了些茶水,递到她的手上,要她先敷一下眼睛。
花厅里早些时笼着淡淡的百合香,如今依旧炉香微篆,香气还未散去。何子岑记得这是陶灼华最爱的味道,便低低开口道:“你的习惯到从来未变,难道现如今还是夜里睡不踏实?”
夜色绵绵,窗外的琼华如霜,到似是瞧见了多年以前的月光。
初至大阮时,陶灼华自然夜夜睡不安宁,一时记挂着与何子岑的爱恨情仇、一时又是后宫间的步履维艰,还要想方设法与远在大裕的瑞安缠斗,便只得靠着百合花的香气安眠。
后头放下了心结,陶灼华的心情愈来愈好,已然极尽平和。笼一炉百合香不再为得安心睡去,只不过成为一种习惯。
她浅浅而笑,揭开了香炉盖子,又搁了块百合香进去,这才在两兄弟的对面落坐,云淡风清地说道:“不过是早些年的习惯成了自然,如今嗅着这味道觉得亲切些,到不是为得睡不好觉。打从明日始,换些安神宁气的檀香试试。”
☆、第四百八十一章 剖心
一把百合香的习惯虽未曾改变,何子岑从陶灼华素日淡然的笑意间却分明觉出了岁月沧桑,他们一个一个都不复从前的旧模样。
而从前的记忆里,陶灼华尤其喜欢碧绿的衣衫,时常着一件天水碧的裙衫,在芙蓉向日的荷花丛间,是那样的明艳无方。
后宫中又无人旁人与陶灼华争宠,但凡新晋的蜀丝、贡缎,何子岑都是挑了各色浓碧浅绿的颜色一律赐下,由得她每日似嫩柳抽条,莹莹新碧美艳动人,浑然春日的色泽四季不褪。
如今瞧着伊人身上浅浅的玉簪白,虽有浅紫的绘绣繁朵点缀,却总归是极素的颜色。何子岑想着几次三番地照面,陶灼华十次里到有八次都是着了月白的裙裳,纵然上头绘绣几枝鲜亮些的花枝,总是难掩那一抹素淡带来的哀愁。
何子岑目光复杂地望着她,轻轻问道:“这几年里,怎得穿衣着装到换了喜好?灼华,你从前不似这般喜欢素色。”
四十年洋溪湖畔的守望里,陶灼华不肯原谅自己,亲手纺织、亲手浣洗的白衣是唯一的寄托。陶灼华生怕何子岑难过,才待开口掩饰几句,何子岱却仰头将茶饮进,闷闷出了声道:“兄长,这个问题我来回答。”
现如今的陶灼华沧桑过后,已然浸润着半身清风半身明月的淡然,从她脸上寻不出一丝曾经国破家亡的哀愁。
而当初那四十年的雨露风霜,却是世间鲜少有人所能忍受的凄苦,何子岱一直是那个悄然躲在远处,想帮她一把,却又半分无能为力的人。
他看着她采桑养蚕,看着她抽丝织布,再看着她纺线成纱,最后变成无数块相同的白布。白袄白裙、白衣白裤,四十年里,那便是她身上唯一的色泽。
她终其余生,都在为何子岑穿孝,算做对自己无心之失的救赎。
何子岱忽然撩起衣襟何子岑面前一跪,低低泣道:“兄长,是我当年辜负了你的托付,将嫂嫂丢在瑞安那贱人的府门口,葬送了你们的亲骨肉。”
一段话压在心里多年,何子岱已然不堪重负。而伴随着何子岱的讲述,又将三个人的记忆重新拉回到国破城亡的那一日。何子岱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述说下去,将昔年逃命的一幕点点滴滴说给何子岑听。
多少不堪回首的画面,其实在陶灼华心间已经变得模糊。唯有想起那骨肉剥离的痛苦,才体会到什么叫做锥心刺骨。陶灼华不自觉地将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方才拭净泪水的双眸霎时又变得湿漉。
“灼华、灼华”,听得她小产之后被瑞安抛到府外,险些命悬一线,何子岑疼惜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不顾何子岱在旁,将陶灼华紧紧紧箍在自己怀中,一声一声唤着她的名字,两行泪水顺着脸颊直直滑落。
本已为早便尸骨无存,何子岑不曾想青州府里还有自己的衣冠冢,更不曾想到陶灼华以四十年的缟素做为对自己的忏悔。一个明明毫无过错的人,却甘愿背负了四十年的包袱,一直生活在沉重的负罪感里,埋葬了大好年华。
陶灼华扬起泪眼迷离的脸,对前世屈服于瑞安的淫威感觉无比痛心,亦对何子岑真心实意说了一句对不住。
“灼华,我当日若有一星半点怪你,又如何会叫子岱救你远走?”何子岑伸手将她的唇掩住,想起那一夜自己的决绝,懊悔得无以复加。
他紧紧抓住陶灼华的手,哽咽着说道:“大阮国灭,与你一个女子何干?我早便想得通透,自己当年的确疏于政务,这罪责在我并不在你。”
前世里不曾做一个好皇帝,总是想要过份安逸,何子岑深深忏悔自己的过错,认真剖析着往日的点点滴滴,亦对陶灼华走遍地说了一声歉疚。
何子岱跪在地下始终不肯起身,冲着两个人深深拜道:“苍天有眼,许我何子岱重新归来。从前我虽然做了些糊涂事,也想要拆散过你们今世的姻缘,往后却必定以哥哥与嫂嫂马首是瞻,再不敢故做聪明,肆意揣测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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