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岑接了国书,目光轻轻掠下,看似平平无奇的眼中却有怒浪惊涛拍岸。
他的视线定格在“陶氏灼华”四字上头,似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凝神细看,依然是那样清晰的白纸黑字,他捧着国书的手不由微微颤抖。
仁寿皇帝连着唤了几声,何子岑充耳不闻,还是旁边的太监总管刘如海轻咳一声,拿拂尘轻轻扫过他的腕间,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见仁寿皇帝面有不虞,何子岑慌忙说道:“儿子失礼了,方才是在琢磨鸿胪寺馆既然接待大裕使臣,便免不了推杯换盏的歌酒应酬,灼华郡主一个女子住在此处,是否有些不大妥当。”
仁寿皇帝拈须冷冷笑道:“战败之国,何有尊严可言?她是瑞安的女儿,又是在此为质,便该替她母亲承受这样的因果。”
何子岑心有不忍,晓得仁寿皇帝已然动了怒,只能无言低下头来。
出得御书房,何子岑飞花拂柳,信步折上竹林间一道六棱石子铺成的小路,往记忆深刻的青莲宫方向走去。“灼华、灼华”,他在心间一遍又一遍咀嚼着这个名字,心里爱恨交织,说不上是甜蜜还是酸楚。
☆、第七十八章 秋叶
明媚的九月间,大阮皇宫里数不尽的菊花争艳吐蕊,正是姹紫嫣红。黄衫轻履的何子岑淡若一笔朗润的水墨丹青,比两旁的苍青翠竹更为挺拔。
少年飘然出尘的气息扑面而来,被秋阳染出一身清绝温暖的轮廓,那样宁静而又出岫,迷乱了花阴后正拿着针线串取落叶的女孩儿一双明媚的双眼。
北国冬早,不过九月末,大阮的帝都已是秋风瑟瑟。几天的阴冷连着几天淅沥的雨水,打湿了宫里一片红砖黛瓦的宫墙,染黄了梧桐树上片片绿叶,在风中凌乱如一只只飘飞的枯叶蝶。
叶蓁蓁在宫里闷了几日,今日趁着太阳晴好,命宫婢给自己准备了针线,在御花园里穿落叶玩。金黄的落叶串在她莹白如玉的掌间渐渐拉长,有些个思绪竟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
不经意间,叶蓁蓁的双眸便被竹径间行走的何子岑吸引。轰然一声,像是紧闭的洞天石扉被毫无征兆打开,她瞧见了外头灿烂的景致。那一片落叶舞动的沙沙,竟似是自己少女芳心的一片悸动。
叶蓁蓁手里的动作不觉慢了下来,唯余下长长的一串树叶徘徊在脚下。
少女早熟,十一岁的叶蓁蓁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何子岑,却是每次远远一瞥便被他的风姿折服,心里再也容不得旁人。
叶蓁蓁痴痴咬着嘴唇,目送何子岑的身影从竹林间渐行渐远,却总是有些不甘心。她想了想,命宫婢先将针线带回,只说自己要在御花园中逛一逛,便悄悄随上了何子岑的脚步。
软底的绣花鞋轻薄无声,叶蓁蓁裹紧了苍蓝色绘绣折枝海棠的锦缎披风,踩着林间厚厚的落叶,不远不近往前走去,想要瞧一瞧何子岑去往哪里。
何子岑心情激荡,他穿过竹径,又走上一条鹅卵石的小路,再然后是一道天然的长青藤翠障。最后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带湖水连着通往青莲宫的九曲竹桥。
面对寂寂无人的宫殿,何子岑并未停下脚步,他一手抚过斑驳的紫竹桥墩,眼里添了些许追忆,信步便走了上去。竹桥大约年久失修,何子岑的皂靴踏上去咯吱咯吱作响,叶蓁蓁忍不住轻呼出声,唤了一声赵王殿下。
何子岑回过头来,瞧见离着九曲竹桥不远的地方俏生生立着位苍蓝披风的女孩儿,如墨的长发轻轻挽系,插着枝翠玉莲花簪,容貌极是秀雅周正。想是因为害怕,那女孩儿脸色有些发白,正冲自己惶急的呼喊。
宫中并没有这个年纪的公主,何子岑有片刻的恍惚,恍然才记起这位该是保国大将军叶振天的孤女、被仁寿皇帝册封为佳柔郡主的叶蓁蓁。
叶蓁蓁前世并不是陌生人,两人曾有着几面之缘,何子岑对她的端庄与识大体颇为赞叹。当些年叶夫人早逝,叶将军一直未曾续弦。后来叶将军在与大裕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为国捐躯,独独留下这一位孤女,已然后继无人。
仁寿皇帝感念良将忠义,便将叶蓁蓁养在了宫里,还册以郡主之尊,使她有着她自己的俸禄,往后不必仰人鼻息。
谢贵妃昔年与叶夫人是闺中密友,不忍叶蓁蓁孤苦无依,便将她留在长春宫中做伴,叶蓁蓁感激涕零不说,谢贵妃为此还颇得仁寿皇帝的青睐。
从前宫宴上遇到过两次,因这小姑娘替父亲守孝,总是穿着素衣,他才约略有些印象。后来陶灼华入宫,两个女孩儿同有亲人离世,衣裳妆容极为相似,到有些惺惺相惜,还因此成了手帕交。
再后来仁寿皇帝指了陶灼华做何子岑的顺仪,叶蓁蓁还去太子东宫探过两回。她大婚之后,便随着她的夫君燕王何子岩去了封地,此后极少返京。
兄弟间的分歧影响到这一对明明有着金兰之谊的姐妹,何子岑登基之后,她们偶有书信往来,见面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何子岑印象极深的便是陶灼华嫁给自己的第二年便怀了他的骨肉,叶蓁蓁还特意找人送来几盒血燕替她补身。后来陶灼华不幸小产,叶蓁蓁又特意写来书信宽慰,牵挂之情跃然纸上。
一对好姐妹远隔千里,陶灼华曾守着何子岑婉叹过几回,却极懂得分寸,纵然日后冠宠后宫,贵为宸妃娘娘,也始终未提过要何子岑调燕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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