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地婆娑的梧桐树底下,苏世贤以手捶着树干,显得无边伤感。他对娟娘恻然说道:“娟娘,你也在长公主府住了一些时日,相信我在那里头处境如何,你已经心知肚明。咱们暂且不说如今,便是当年的旧事,我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你便一点也没看在心里?”
总归是一张巧嘴,苏世贤舌灿莲花,想要说得娟娘心生恻隐。
娟娘瞧着他嘴唇上下翕动,说得滔滔不绝,到好似不必粉墨便能上场的戏子。无比动人的言语不能掩盖事实的真像,娟娘只把这一切都当做耳旁风,她静悄悄站着,到仿佛在欣赏戏台上的一出陈世美再次上演,不觉间又记起了戏文上的唱词,轻轻哼了几句。
《铡美案》是出名戏,苏世贤饱读诗书,自然听得懂娟娘口里的唱词。
想起自己的确与那陈士美何其相像,到了嘴边的话再说不出口。苏世贤只得讪讪笑道:“娟娘,咱们不提这个。我今日寻灼华,只是想问问婉如走的时候可还安详?总归夫妻一场,她可有留什么话?灼华既不肯见我,我问你也是一样。”
娟娘晓得自己方才有些激愤,她住了声儿,轻秀的脸上一片积水空明,添了些萧瑟的成份。虽然依旧恭敬地垂着手,眼中那丝轻蔑的笑容却泄露了心里的不忿与鄙夷。
她轻轻说道:“大人想必记性不会太差,夫人生病之后,娟娘念着您二人从前的情谊,曾想替夫人转圜,也给大人您写了信去,可惜都是石沉大海。”
那时节苏世贤与瑞安长公主新婚燕尔,正是春风得意,收到娟娘写来陶婉如染病的书信,何曾有半点放在心上。只怕长公主多心,都是随手便丢进香炉里。
他讪讪说道:“确实没有,想必被长公主扣留,我没有收到你只字片语的传讯。若不然婉如染病,我于情于理都该回来看一看。”
娟娘嘿嘿笑道:“我是个直人,说话不会绕圈子。夫人十年来心内郁结,已至伤了肺腑,大人您手眼通天,又岂会不知?这些旧事何必重提,没得打扰夫人泉下不安。”
这几句话太过犀利,苏世贤脸上时青时白,一阵火辣辣的羞愧感袭上心头。他期期艾艾说道:“我…我也是后头才晓得婉如染了病,未承想是如此结局。”
娟娘长叹一声,仰望着幽幽夜空,捕捉着那转瞬即逝的流星,暗自祈祷陶婉如来世莫再遇到如此负心之人。她淡然说道:“蒙大人垂询,我家夫人幸得陶家舅老爷与舅太太倾心照料,也算走得十分安详,只记挂着小姐尚未成人,临去时对着小姐千叮咛万嘱咐,嫁人要睁大眼睛。”
苏世贤心间那股子火辣辣的羞愧更加强烈,他长叹一声,喟然说道:“娟娘,你虽然是奴婢,却从小随着婉如衣食无忧,没有经过我从前的苦日子,不晓得身无分文的苦楚。所谓人往高处走,我不认为离开婉如便是错了。”
娟娘一双慧目如秋水湛然,静静地望着苏世贤,想要听听他如何替自己分辨。
苏世贤遥望青州府的方向,似是无限伤感。他低沉地说道:“婉如对我有恩,我又怎能不替她着想?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我却并没有脚踩两只船。你该晓得我也曾给她一纸和离文书,期待与她好合好散。”
见娟娘面露讥笑,只是静默不语,苏世贤强忍着羞愧感,越说越没有底气:“我放婉如自由,她的嫁妆我分文不取,是她自己瞧不开,只揪着过往不放。若不然单凭她的品貌,又何至十年蹉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娟娘见过无耻的人,却没见过能将无耻说成如此冠冕堂皇的负心贼,深深感觉与他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
☆、第八十四章 成怒
娟娘笼一笼被风吹乱的鬓发,当下端庄地行了个礼,疏离地说道:“夫人当年又没收过彩礼,她的嫁妆全是陶府里置办,自然要留着给小姐日后嫁人。是了,当年和离之时,大人您也曾使人送回银两,大约是要还清早些年陶府的资助。其实陶府里最不缺的便是银子,夫人在路上遇到个乞丐都会丢些碎银子积福,她施舍出去的东西便如泼出去的水,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苏世贤幼时吃百家饭长大,遇到陶婉如之时,除却身上有着功名,家境真真比乞丐好不到哪里。娟娘分明指桑骂槐,将负心贼骂了个痛快淋漓。
夜来微霜,染白一地蔓草。陶灼华久等娟娘不至,生怕她吃亏,急急带着茯苓前来接人。在小院外头便听到娟娘酣畅的话语,不觉伸着大拇指替她点了个赞。
她止了小厮的通传,先不忙着进去,只将身上披风一裹,在院门口驻足,听听这两人接下来如何说。
只听娟娘泠然笑道:“大人您不仁,我家夫人却不曾不义。因此您寄回的这些银两夫人分文未取,念着两位老人坟上荒草萋萋,只怕无人照应,都转送给了您家里的守墓人,也算略尽了份孝心。”
这一则旧事,苏世贤心知肚明,本想替自己转圜,未承想被娟娘毫不留情地揭开。他那时身无分文,父母的墓地还是陶婉如出钱购置,成亲几载,陶婉如对他一往情深,身上挑不出丝毫错处。
若不是他一心要往上爬,这样一个女子,本该是齐眉举案的良人。忆及昔年陶婉如春山蹙黛的旧貌,苏世贤心中天人交战,天良最终泯灭在无边的贪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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