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灼华立在一地桐花铺沉的红砖小路上,清素的衣衫寥落恰如一抹袅袅白烟。她轻轻向苏世贤福了一福,便挽了娟娘的臂膀与她并肩而立。
苏世贤再眨眨眼,陶灼华好似又回到从前,还是那般的恬柔寡淡。
他定睛望过去,小女孩儿亭亭而立,除却眼中格外沉静,并没有方才那般的压迫感,到暗忖自己果然做贼心虚,便毫无底气地将脊背挺了一挺。
瞧陶灼华的阵势,分明是方才已经立在了院门外。她既是深夜赶来护人,自己与娟娘那番对话大约让她听了大半,苏世贤索性今夜便将谜底摊开。他开口唤了句“灼华”,心思却如星移斗转,想着要如何跟她周旋。
月色下女孩子的笑容绮丽精致,颇有些华彩灼目。她朗声说道:“苏大人,方才您与娟娘的对话我听了个下音,只觉得替您可悲可叹。当年两榜出身的堂堂探花郎、如今朝中赫赫有名的御史大夫,到了今时今日,却没有一句实话。”
苏世贤有心开口,陶灼华不待他分辨,又脆声说道:“难不成娟姨哪一句话说错了?外头现随着礼部的官员,大人可愿和我一同去问一问,此行有没有将灼华留下做为质子的打算?你们带的那些个金银珠宝不为求和又是为得什么?”
月色下陶灼华精致的眉眼倏然凝聚了一层薄霜,她再踏前一步,字字清晰地说道:“苏大人,你们尽管藏着掖着,两国想要交好是真,大裕战败求和也是不争的事实。您舍不得与亲生女儿分离,这才想出李代桃僵的主意。娟娘方才说您心间好算计,灼华定是自愧不如。”
果然是晓得了要送她去大阮的真实意图,苏世贤看得出女孩子眉言间的激愤。他心念电转间,柔声唤了句灼华,颇有些为难地说道:“父亲进退两难,这几日正在踌躇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又如何向你解释。”
守着陶灼华,苏世贤没有冲着娟娘那般有底气,他面呈狼狈,喃喃唤了一声“灼华”,似是无限为难,又似是低低为自己分辨。
“灼华,原本打算到了大阮再同你说,这件事我是满心反对,奈何做不得主。你的确是再也回不得大裕了,因此父亲特意陪你一程,想同你在路上多走一走、看一看,弥补一下从前疏忽的亲情。”
此时顾不得计较陶灼华如何能晓得那国书的内容,苏世贤却觉得机不可失,他痛心地指了指京城方向,将一切都推在瑞安长公主头上,只望能在自己与眼前这个亲生骨肉之间搭成座还不甚牢固的桥梁。
如同易碎的玻璃,如果有了一丝裂痕,便再也不能修复。芙蓉洲里两人生出的罅隙便如同那丝裂缝,在苏世贤心上无限伸展,一直蜿蜒到最深处。
“大人,如今再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打从我到京城的那一日,便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大人您说是不是?长公主请了两位教习嬷嬷,言谈举止、行走坐卧,一点一滴从头教起,便真欺灼华年幼,瞧不清你们的如意算盘?”
陶灼华笑靥如花,宛若海棠花开般的娇媚,语气却丝丝冷气逼人,她清冷地说道:“你们夫妇百般算计,打得不过是将我留在大阮的主意,难道我便留恋长公主府里种种龌龊奢靡的不堪不成?依我瞧着,你们门口那一对玉石狮子都未必干净,谁又稀罕吃你家的饭?我自然是早走早舒坦。”
说到龌龊奢靡几字,陶灼华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淡淡从苏世贤身上飘过。
一瞬间,芙蓉洲间吹萧少年的白衣妩媚与瑞安长公主的媚骨天然便呈现在苏世贤面前。他热血上涌,只觉得脑间轰得一声,冷喝道:“你在说什么?”
陶灼华瞧着他脸上表情精彩呈现,淡若水月的笑道:“没说什么,只想与大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大裕皇朝有你们在,我还不如离开了干净。”
一顶绿帽如同泰山压顶,本就是苏世贤心间难言的痛,此刻被陶灼华噎得喘不过气来,心里头自然大大迁怒了瑞安长公主,也更坚定了要做人上之人的决心。
扶持苏梓琴与李隆寿,一起与瑞安长公主对抗。这想法在苏世贤心间深种,从离离青草瞬间便长成参天大树。
陶灼华却只是眼眸纯净湛清,目光好似深邃地望不见底。她冲苏世贤略一福身,显然不想多说,只轻声道:“如今夜深了,灼华来接娟娘回去。明日一早还要赶路,长夜漫漫,大人您好生安歇。”
再不瞧苏世贤脸上的狼狈与羞恼,陶灼华一手扶着娟娘的臂膀,一手揽着她的腰身,亲昵地说道:“娟姨,咱们走吧。”
娟娘暖暖应着,将陶灼华散在脸颊边的碎发笼向脑后,与她相依着往外走去。
☆、第八十六章 梦魇
霜染微草,夜色渐渐深浓。
茯苓乖觉地接了娟娘手中的灯笼,紧紧随上二人的脚步。小径花香,三人的裙裾抚过旁逸斜出的花枝,夜色下同样纤细的背影那样清远而孤傲。
苏世贤凝神细听,绝尘而去的脚步窸窣,虽然轻盈如水,却又那样决绝。
原以为陶灼华希望能够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丝亲情,却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自始至终,他都被这个女儿避之不迭,她从未想过与他重续亲情。
他以为以亲情为饵算计了她的往后,她却早便挥刀断却与他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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