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郎猛的回味过来他当他二哥的宰相,天子自然已不在位了。
可醒悟的同时,又觉着,世所谓黑头公相也往往年过不惑,能当宰相的哪个不是华发老人?他一个稚龄顽童,说起久远将来的志向,真值得如此深究吗?天子自己没当一回事,太子却如此忐忑……这不免令十四郎也疑惑不安起来。
只是这孩子心性体贴,觉出太子心中苦涩,便不多问。反而宽解太子,“是我疏忽了,日后再不敢提。所幸阿爹宽厚,不但没生气,还激励我奋进,令我日后好好辅佐阿兄。”
太子见他天真恳切,亦不知该怎么向他说明。
他的母亲是天子发妻。天子为广陵郡王时,她是明媒正娶的广陵郡王妃;天子为太子时,她又是顺理成章的太子妃。他在广陵郡王府出生,本是毫无争议的嫡长子。可天子继位后,他的母亲却只被册封为贤妃。他也从唯一的嫡子,泯然为天子诸多庶子之一。
而后,天子按长幼之序,册立了他的长兄为太子。
然而先太子德不配位,入东宫不足一年便染病身亡。
群臣再次请立太子。
他母系尊贵,朝野上下都支持他。可天子依旧欲按长幼册立澧王。是群臣固争,才最终册立了他。
然而册立他为太子后,纵使群臣情愿,天子也依旧不肯册立他的母亲为皇后。
太子的生母不被册立为皇后,任谁都要掂量,他这储君之位是否已坐稳了。
且澧王同天子身旁亲信内侍往来密切,天子不加制止。而他对天子起居少有过问,天子便横加训斥。
并不是他谨小慎微,实在是他动辄得咎,这太子当得如惊弓之鸟,处处不得自在。
所幸如今常在天子身旁侍奉的人是十四郎。
十四郎虽不是他的同胞弟弟,却是他的母亲亲自抚养长大。天子常经年不去他阿娘殿里一面,十四郎便也没怎么得天子教诲。多是他入宫请安时,扛着十四郎到处玩耍,同他说外间趣事,指点过问他的学业和功课。论年纪,十四郎比他的长子还小几个月。论感情,他们虽是兄弟,怕却比父子更亲厚些。
有十四郎在天子身边,至少有人向天子进谗时,十四郎会尽力替他分辩吧。
想到此处,太子便咽下了本想问十四郎的话。
只问道,“你跟在阿爹身旁,可觉出阿爹是不是真有退兵之意了?”
十四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忖度了片刻,反问道,“阿兄觉着,该不该退兵?”
太子犹豫了片刻,道,“淮西所求,不过是一纸册封诏令。藩帅父死子继,也并非无例可寻。按说给便给了。如今打了三年,耗财伤民无数,却未见寸功。稳妥起见,还是暂且退兵为宜。”便又看向十四郎他揣测十四郎是不便明说,故意以问为答。因而急着看十四郎的回应,好知道自己是否猜对了天子的心思。
十四郎却没料到太子会给出如此敷衍的答案。
他想了想,便说,“可是若此刻退兵,先前消耗尽数付之流水不说,日后藩镇谁还将朝廷威仪放在眼里?若藩镇一个个都效法淮西,想要谁为节度使,便强迫朝廷策命谁为节度使。朝廷不策命,他们便威胁起兵。阿兄该怎么办?”
太子愣了一愣,道,“岂能人人都如此胆大包天?”随即立刻便回味过来,“这是阿爹的意思?”
十四郎没做声这固然是天子的意思。可是这些日子他跟在天子身旁,听主战与主和之人互相争论。纵使只凭自己的判断,也知谁更中肯清醒些。何况管钱粮的、本该最知道国力虚实的那个人,都说不能半途而废了。为何太子反而想不明白?
太子自己猜中,却又叹道,“可惜人人都说阿爹想罢兵,我便只准备了说罢兵的奏答……”
十四郎以为他要焦急准备起来了,谁知太子苦笑一下,道,“罢了,前面还有那么多宰相呢……阿爹又何尝是想听我怎么说。”
正说着,忽听外头马蹄答答。片刻后,车夫双手呈进来一个犹冒着热气的纸包,道,“殿下吩咐去买的东西送来了。”
那纸包打开,略带焦酥的麦香与丰腴咸鲜的肉脂香相缠绕的熟悉香味儿扑鼻而来。
竟是瞽婆家的肉毕罗。
太子将毕罗递给十四郎,笑道,“快马买来的。快尝尝,跟你当街吃有什么差别。”
上马车前十四郎便知道,车往北去,同东市的方向正相反。只是他对太子素有孺慕之情,便不点破。只准备送太子回到东宫后,再折返回去。
谁知太子竟先替他想到了。
十四郎心下复又柔软起来,对上太子含笑的双眸,原本就不知该怎么说的话,更说不出口了。
他便先呈一张毕罗给太子,太子摇头道,“大清晨的,我可吃不下这么重的东西。”
十四郎便自己吃,只觉今日的毕罗比往常更胜十倍的熨帖暖和,可他心中滋味却也一言难尽。
吃完一张,正要去咬第二张时,忽听垂涎之声。
太子眨了眨眼睛,“……看得有些饿了。”
十四郎忙奉给太子,太子摇头。十四郎便将手中毕罗擘开,奉一半给太子。这次太子坦然受之。
十四郎不由便笑起来,太子也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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