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郎不觉失笑——事到如今,贤相二字竟依旧能打动他的内心。
可是他们二人,一个资辨捷疾,矜能勇进,日后却未必不是纣王之流。一个才质庸懦,忧愤而无为,眼下已是百无一用之辈。两个尚不解人间疾苦为何种滋味的无知少年,便敢空口立下远志,认定自己将来可左右家国命运。
天底下最荒谬可笑的事,也无过于此了。
“你可知当日我向二哥哥说,日后要当他的宰相,二哥哥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他说——你当我宰相之日,父皇在何处?”
这确实是他阿爹会说的话。
只是十四郎以此作答,未免令人羞恼,“你放心,我做事保证光明正大——就算我要作恶,也必定是众望所归、明火执仗的作恶。到时候你尽可以破口大骂,不用跟个怨妇似的在这里含沙射影,欲言又止。”
十四郎又觉着荒谬可笑,又不知为何,竟能听懂他在说什么,“……没听说作恶还有众望所归的。”
“反正我就能!”
这份属于少年人的不合时宜的骄傲,在此刻却令人倍感亲切。十四郎抿唇笑起来,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越笑,李沅便越觉着恼火,“笑什么笑——你到底入不入伙?我可把抄家灭门的话都告诉你了!”
十四郎越发想笑,却知道再笑李沅可就真要老羞成怒了,便道,“莫非你还要灭我的口吗?”
李沅轻轻一哼,“你以为我今日是做什么来的。”
——原来他今日在门前徘徊不去,是在犹豫要不要杀人灭口。
十四隐约猜到了原委。忽就意识到李沅并非突发奇想来胡言乱语,他适才所说的话,竟都是痛定思痛之后,所立下的誓言。
也许,他是想要自己来为他见证。
十四郎看着李沅——他亦不知想从李沅眼中确认些什么。
而李沅不闪不避的、高傲的正视着他。
十四郎便也直视他的眼睛,说,“我不做你的诤臣。若你刚愎昏庸,我便讨伐你。若你有治世戡乱之心,我便来辅佐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李沅逸气峥嵘的同他击掌为誓。可空口说完之后,又觉得好像有些幼稚。
加之十四郎又没那些推杯换盏的热情与圆滑,豪情过后,两人不尴不尬的空手站在那儿,除了幼稚,就只剩下羞耻。
李沅忍不住就嘴贱起来,“话说回来,若我刚愎昏庸,你打算拿什么讨伐我?就算要当荆轲,你武艺也不如我吧。”
十四郎风轻云淡,“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
第102章 锦瑟无端(十)
云秀坐在屋檐上,看着白云如鸽群般扑撒在远方的蔚蓝晴空上。
屋檐下,叔侄——也或者是知己、是敌手的二人并不热络,却又自在、肆意的说着话。
云秀听着那个熊孩子傲慢的,甚至有些强词夺理的发言,能想象出十四郎那双眼睛如何如蒙尘的明珠被激流冲刷荡涤着一般,渐渐恢复明亮的光彩。
那个看似沉寂,可温柔不争的表象之下却流淌着救世的热血,有着比任何人都更天真却又比任何人都更纯粹的理想的少年,才是她认识的十四郎。
可她并不是那个能将他从消沉中唤醒过来,重新点燃他那份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顽强的入世之心的人。
——果然,放那个熊孩子来见十四郎,是对的。
只是他们的遨游计划,可能又要修改了吧。
日暮鼓声鼓声响起时,云秀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令狐十七。
她想,就算十四郎依旧要同她一道去远游,也还是时常带他回来,去同熊孩子吵吵嘴吧。
人都是需要伙伴的。
十四郎送走了那个熊孩子,云秀便自屋檐上跃下,解去了隐身术。
十四郎回院子里时,她正捧着茶杯喝水——那俩人光顾着吵嘴似的聊天,烹了半晌的茶,竟都没喝一口。
听闻声音她回过头来,若无其事的看着十四郎,缓缓眨了眨眼睛。
这场景,倒有些像是野猫钻进院子里来吃供品,恰被人给捉了现行。
但心虚的居然不是那只不请自来的猫——而是同外人聊得太欢,忘了给家猫喂食,致使它像野猫般自己来寻食的主人。
当此情形,十四郎却也只能回以愧疚的沉默。
云秀搁下茶杯,又拿了枚茶果子吃。那果子酥脆,咬下去沙沙的一声“咔”。
她一边看着十四郎,等他说话,一遍吃果子。
直到她拍去手上残渣,打算再斟一杯茶水来润喉,十四郎才上前执壶,帮她倒水。
——依旧一副知道自己做了坏事,却既不能认错,又无由解释的模样。
云秀喝了一口茶,先说话了,“早先说去云游——你想先去哪里看看?”
十四郎并未犹豫,他确实认真考虑过,“扬州一带。”
“扬州一带是扬州呢,还是扬州东?南、西、北?”
“……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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