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郎踩在石头上洗果子,云秀便蹲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看他。
十四郎自水面上瞧见她的影子,脸上又红起来,渐渐就有些心不在焉。
忽的,云秀“啊”了一声。
十四郎扭头看她,云秀指着他手里的果子,“那个不用洗的。”
十四郎低头一看,便见一枚裂开如大嘴的红皮果子,里头两排参差如烂牙的果肉。惊得差点失手丢出去。
云秀按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十四郎哭笑不得,将那瓜丢给云秀,道,“罚你吃。”
云秀接住瓜,本来不笑了,可对上那又丑又憨的笑脸似的果子,没忍住又笑喷了。便将那果子摆在自己嘴巴前,假做自己的嘴巴,笑道,“王孙当真不尝一尝吗,可甜可甜的了。”
她故作滑稽态戏弄人,十四郎又恼又乐。瞧见她眸子里的柔光与欢乐,又觉这光阴令人眷恋。
他便倾身上前,便在那“嘴”上轻轻一吮,道,“确实很甜。”
云秀一边吃着瓜,一边看十四郎将其余的果子洗好。
她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比如说被撩了之后既不失风趣也不失情趣的接应,比如撩回去的时机。
……她为什么要像个吃货村姑似的蹲在这里吃一只已经被吮了一口的八月瓜啊!她明明是天上掉下来的冰雪聪明的小仙女啊!
肯定是因为十四郎太生涩了——哪有撩完之后,跟没事一样回头继续洗果子的啊。
至少多跟她对视一会儿,给她点反应时间啊!
她闷闷的啃着果肉,十四郎已将果子都洗好了,仍旧装回到她随手用竹条编的小篮子里。起身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云秀郁闷的否决,“天都已经晴了啊,还回去做什么?那洞里又黑又潮,多没趣啊。”
十四郎便环视四周,道,“此处却好,然而这石牙太陡了,不堪坐卧。”想了想,恍然道,“先前上山时,似乎看到山腰有块儿裸石,开阔又平整。风景想来也不差,我们去那边吃吧。”
他便进山洞里去拿上云秀先前烤的肉,要给云秀带路去寻那裸石。
云秀得意的哼了个短调,大步上前揽住他的腰,几个腾跃,便携着他腾风飞起。
十四郎便又记起当年上元佳节,他在御园中初见云秀时的情形。她展开手臂自梅花树上跃下,衣袂翩飞,像花的坠落,又像白羽的凤鸟展翼飞进他手臂间。那时他便觉眩晕,仿佛天地万景都随着她的身影坠入了他眼眸中。却不知云秀眼中所见又是何种模样。
他看向云秀,她眼中含笑,映着山光水影,飞驰的绿荫与飞掠而过的白鸟。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便也回看过来,笑眼中有狡黠的快活。
十四郎便了然,也笑了起来。
她果然寻到了他说的那处裸岩,便带他落下。
那是半山腰一处开阔平缓之地,横卧着一块半亩来大的裸石。石面早被山风与水流磨得平滑,上头一颗草木也无。因才下过雨,山溪涨满,水面漫溢至那石面上,形成一片又薄又宽的水幔,映着明晃晃一片天光。
只觉豁然开朗。
他们在那裸石上坐下,十四郎放下瓜果,云秀寻了一圈,觉着似乎少了些什么,便从袖子里取了套酒具,倒了杯果酿递给十四郎。
两人便撸着肉串儿喝果子酒。
自早春时他们来到扬州,已有半年多没得清闲。十四郎便如纵虎归山的那只虎,如鱼得水的那只鱼,一旦被放归到这大千世界,便撒了欢般活跃起来。什么都要去看一看,什么都想去碰一碰,什么都得去钻研钻研。
可惜这山水却和他在笼中所听闻的大不相同。
最初时他也同旁的权贵子弟一样,赞叹于此地的繁华,乐于结交那些辗转在扬州院乞职,也在二十四桥销金的文人墨客,还曾借着云秀的便利,去达官贵人的筵席上参观过——可很快他便察觉到繁华表象之下种种暗潮。
那次筵席上,扬州那些为官名声还不错的地方大员们,揽着妓|女讨论着天下赋税,感慨民力枯竭,悲叹再不削减开支百姓就将不堪重负了。这时不知谁说起朝中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些年一直都在设法省钱,前些年甚至曾打算削减政事堂给宰相们提供的堂食。于是得到了列坐读书人们的一致鄙视——宰相们的堂食是天子厚待人才的体现,人才价值几何,堂食才价值几何?岂能削减!
一边慷慨陈词着,一面抽空感慨了一下——今年天旱,稻米不好吃,鱼肉却更紧实。席间那盘集鱼鳃盖儿中肉裹鸽子蛋白炸成的芙蓉鱼柳,滋味真是醇厚啊。
后头他们还委婉的批判了一番那个只会搜刮民脂民膏,却不懂开源节流之术的前朝宰相柳世藩,评判了一番本朝宰相们的“消兵策”是否可行,又谦逊的探讨了数种减赋还能增收的妙方……然而十四郎显然已听不下去了。
这些人在私家筵席上的姿态,和在天子堂前、在奏表中的截然不同,狠狠的伤害了十四郎那颗对人性还充满了信任的幼小心灵。
从筵席上回来,十四郎消沉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便转移了兴致。
之后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先是以文人的身份出入盐商的门户,随即以购买田产的名义从掮客们口中打探出四方田庄的行情归属——再然后,他便和云秀假扮成从偏远之地前来投亲未果,不知该如何谋生的家道中落的穷书生,投宿到郊野到寺庙里,跟村野的佃客们当了小一个月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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