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哥哥是最怕纷争的一个人,平素对这些事都是避之不及,郑氏没料到他会突然板起脸来教训自己,立刻便觉出有哪里不对。
想到荣福堂的事,郑氏不由警惕起来,笑道,“我就随口抱怨一句,怎么惹来这么大一通道理?我哪句话生事了?怎么不安定自律了?会让旁人抓到什么把柄?我怎么听不懂了。”
郑宪成道,“你这么聪明的人,做错了什么,还非要我说你才明白吗?”
郑氏脸色霎时赤红,反诘道,“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教训我一顿?我可不记得我造过这么大的孽!”猜到她哥哥多管闲事的缘由,眼中泪水霎时聚起来,“是不是柳承吉让你来传话的?都是一样的朝廷命官,你这么听他的差遣做什么?”柳世番,字承吉。
郑宪成也憋红了脸,道,“自然是他说的有理,我才听。”他素来溺爱妹妹,语气已软下来,叹道,“……你也设身处地的替他想一想,那是他的母亲,他的女儿。你嫂子稍给慧姨娘她们些脸面,你就觉着阿娘受了委屈。你有这份孝心,莫非他就没有了?”
郑氏脱口道,“这又不是一类事!”然而郑宪成点明了,她亦无可辩驳,只道,“他阿娘生前,我何尝不是尽心竭力的侍奉?每日守在床前,亲侍汤药……你就叫他阿娘再活过来,保证也挑不出我半分过错!他却要为这么点子事,就劳师动众的老教训我。”
郑宪成道,“……这可不是小事。”
郑氏当然知道,不闹出去就是小事,可闹出去了就无小事。她这不是习惯性的没理争三分吗?
郑宪成知道她的脾气,见她服软了,便又道,“你想要的那是张什么琴,和我说说,我帮你弄一张,就别跟个孩子争了。咱们家好歹也是诗书礼仪传家,你忘了祖父、祖母当年是怎么教导你的了吗?”
他前半句才将郑氏安抚得想笑,后半句又激起了她的争胜心。
——郑氏当然没忘了她祖父祖母的教导,但她可不想过她阿娘那样的日子。她阿娘倒是温良恭俭让样样俱全,却有什么用?尽日里在家以泪洗面,眼看着她父亲后宅里百花齐放,子孙繁衍。慧姨娘、宁姨娘鼎盛时,哪个不是趾高气扬的?她阿娘压制不住心中忿恨、委屈、嫉妒,又要顾全贤惠不争的名声,不能做坏事,就只好窝在小佛堂里偷偷诅咒她们遭报应,生了儿子也让狼叼走。结果呢?人家不但生了儿子,还生得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她哥哥也是类似,明明是府上嫡长孙,却不知该为自己争取,只信奉兄友弟恭那套。结果呢?如今在外头提到郑相的子孙,谁能先想到他?
唯独郑氏,见惯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早早就看明白了,规矩就是套在好人头上的绳索。便使出浑身解数讨祖父祖母欢心,该争就争、该闹就闹。到头来她反而是里子面子都到手的那个。
想到这里,对柳世番的怨气倒是稍稍平复了些——她在堂姊妹、庶姊妹面前的体面,其实都是柳世番给她挣来的。不论是诰命夫人,还是让姐妹们嫉妒得酸话连篇的无子却没纳妾。
到底还是平复了气息,“我记下了——你就跟柳承吉说,你的话带到了,我已经知错了。”
郑宪成老怀宽慰,也不计较自己才让妹夫差遣完就又让妹妹给差遣了。笑道,“明白就好。”片刻后又不放心的道,“不光这件,还有你家大娘子……”
郑氏不耐烦道,“都是一件事。我知道了,不去找她麻烦就是。”
郑宪成想了想,又叮嘱,“若实在心气不平,就早些将她嫁出去。但千万别做伤阴骘的事。若怕落人话柄,熏哥儿他……”
郑氏急道,“美得她!”
郑宪成没说话——柳世番的女儿,又是老太太养大的,他觉着十分般配。若能弥合妹妹母女间的关系,更是善莫大焉。但妹妹既然不愿意,那就先不急着提吧。
第17章 当时只道(二)
八桂堂。
柳文渊和云秀各自对着自己面前的信笺沉思。
——柳世番来信了。
最初信是用书箧装着的。
两尺见方的书箧,足够读书人游学之用,百十卷书也装得。用来装一封信……
反正柳文渊一见到就觉着头皮发麻。心想他言辞是刻薄悲愤了些,毕竟要逼迫他大哥做出回应,非得小事说大、大事说翻天不可。但也不至于激起他大哥如此之多的情绪啊——以其人惜字如金的风格,家书一箧,这得是攒了几肚子的不满要趁机向他宣泄啊。
……只希望他大哥千万别误会了,他写信可不是为了向他服软的!
待打开书箧一看,却只有薄薄的两封信笺,搁在细密的摞在一起的书卷上。
两封信,一封给他,一封给云秀。底下这些书给谁,就得看完信才知道了。
叔侄两个心情各异。
云秀的感觉是很新奇。
——她长到十岁了,除去不得不说的话,柳世番和她之间主动交流的次数加起来,也没超出一双手能数的数字。
他们俩好像天生就不觉着有和对方交流的需求。
就算老太太责怪柳世番“都不知道关心关心孩子”时,两个人不得不勉为其难的站在一起说话,也最多是柳世番问一句,“吃得可还好?衣服够不够穿?还需要些什么?”云秀答,“都挺好的,您也好?近来可顺心?”柳世番道,“顺。”——反正顺不顺心的都是政事,跟个丫头片子也没啥好讨论的——后,就会陷入漫长的相顾无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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