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次,她通过旁人的眼,看到了她所没见过的令狐韩氏。她从那记忆中,感受到了属于人的强烈的爱憎纠葛。
原来早些年她外祖父一家曾在华阴县居住过,彼时她二姨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嬉笑怒骂,飞扬跋扈,是个地地道道的熊孩子。
可她生得圆润娇美,纵使总爱欺负人,那挨欺负的人也喜欢她。
几年后她要随家人离开华阴县,那总被她欺负的小少年偷偷翻墙去找她,送了她一只银坠子。她嫌弃那坠子俗气,却不知那是少年从家里偷拿给她的因他阿娘说那坠子日后要传给儿媳妇,他喜欢她,故而送给她。
那些年天下乱得很,叛军一度攻克长安,逼得天子出逃陇西。华阴县也遭兵匪,少年一家便搬迁到了华山脚下的避难。
草木枯荣,年复一年。
忽有一日,官军路过山下村。
彼时少年跨倚在栎树枝头,吹着草笛享着风。远远的旌旗招展,旗下有少年将军戎装骏马,意气风发。
少年听见马嘶,便在枝头上起身张望,旌旗下少年将军恰也望过来。四目遥遥相对。
少年立刻认出那小将军是木兰戎装,可旌旗下小姑娘视而不见的移开了目光。
少年回家牵了两头羊,大大方方的闯进驻营,说百姓盼王师有如久旱盼甘霖,正在筹备劳军宴,先派他来献两头羊聊表存心。
天下凡善谋事的将领,都喜欢“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百姓。
而他这样懂事的好少年,运气通常都不差。
少年顺顺当当的被人引进军营,去见少将军。
走到半路,恰逢戎装少女饮马归来,正要回帐休息。狭路相逢,少年喜不自胜的上前和她搭话。引路之人恰和少女熟识,便问她,“你们认得?”
少女瞥他一眼,“哪儿来的野小子,没见过。”
少年忙要解释他们幼时的因缘,少女拿马鞭柄戳着他的腮帮子,“让你闭嘴,没听到吗?”
少年赔上两只羊,换回一句“闭嘴”。
回到家又被爹娘责骂所幸身为村正里老,他爹还真的在忙着筹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那一套,没空整治他。
入了夜,军民同欢。
少年则沮丧的独自蹲在河边钓螃蟹麻绳编成的网兜,肚大口小,兜子底下扔一只裸□□,拿绳子把网兜缠在河中青石下。只消在河里洗个澡的功夫,兜子里就能爬满螃蟹。
他设好网兜,正要脱衣服下河,脊背上就挨了一石子,伴随着一声羞恼的,“喂!大庭广众之下,你做什么?”
少年惊喜的回过头去,便看到少女坐在水边青石上,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她便挺身从青石上跳下来,轻盈的踩着水中乱石跃到他身边,拿马鞭顶着他的下颌,笑问道,“适才就瞧着你眼熟,你不会是住在陌上的虎头阿三吧。”
少年欣喜她竟还记得他的乳名,忙点头称是,又疑惑,“你先前不是没认出我来吗?”
少女眉目婉转,笑意盈盈,“蠢。我若说认得,让我大哥知道了,你还能再见着我吗?”
领扣上一鹭莲生的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正是当初他送她的那枚。
他们就这么重逢。
大军驻扎在蒲津渡。
少年也到了该谋前程的年纪,家里为他在蒲州衙门里谋了差事。
他便每日奔走在衙门和蒲津渡之间,得空便去见她。
她还是幼时的性情,飞扬跋扈、随心所欲。他喜欢看她大笑的样子,能讨她欢喜,便觉着满足。
因她的归来,时光都流淌得缓慢了。
但也很快就到分别的时候她本是偷偷溜出家来投奔父兄的。父兄疼爱她,不能把她丢在乱世里自生自灭,只得带上她,将她留在军营。但如今战事基本平息,她的父亲也将调任入京,便想着将她带去长安,安置下来。
“别留在衙门里混日子了,你既没有世家望族的出身,又没能让人刮目相看的学问,纵使在衙门里厮混一辈子,也就混成个老吏罢了,能有什么出息?”那一日她忽然对他说,“如今的世道,正该富贵险中求。别看战事一时平息,可只消河朔三镇局势不变,就迟早还会再生变故。战事一起,就是男儿平步青云的时候。所以,你去投军吧……前日我大哥才说想征募新丁,你来不来?”
少年有些懵,“可是投军之后,不能擅离驻地……我想见你怎么办?”
她脸色一沉,忽的便恼怒起来,“忍!还能怎么办?”她抿着唇,清黑的眸子沉沉看着她,“我阿爹才升了羽林军大将军,正三品。我两个哥哥也都是正经五品、六品的将军,你以为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以为等我回了长安,我父兄还能容忍我每日变装翻墙,同你一个白丁私会?难道你就没想过,怎么才能正大光明的和我见面,和我在一起吗?”
他当然想,可不论如何想,都觉着前路渺茫。
他生在殷实之家,自幼不愁吃穿,本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可自和她重逢后,便每每在自卑中奋发,想要成为能配得上她的人。然而想要上进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上进的门路。且不说朝廷科举取士,每科不过三十人,他几乎不可能考中。就算让他去考,他都不知何时去考、去哪里考。而从军更是不知有没有命回来,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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