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笔墨。”玉儿见他们神情呆滞,满眼迷茫,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我来念,你们写。”
二人得令,忙到桌前,提笔待命,紧张地看着皇太后。
玉儿缓缓走到门前,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早在很久之前,她就为福临准备好了罪己诏。
那时候,她一心想着,将糊涂混账的儿子废除,不能让大清江山毁在他的手上,她脑中预演过无数遍逼儿子退位禅让,母子互相指责,痛骂痛哭的场景。
甚至在梦里,也常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在半夜哭醒。
福临的荒唐,让她终日不得安宁,她的强势威严,也让福临惶恐了一辈子。
他们这对母子,前世今生都是孽。
雅图曾说,她做额娘太狠心,做皇太后又太心软,全叫那丫头说中了。
不论是太后的威严,还是母亲的慈爱,倘若玉儿早早放过福临,逼他退位,让他带着董鄂葭音离开紫禁城,也许就不会有这一劫,至少她的儿子,一定还能活下去。
玉儿开口,凄然道:“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朕自弱龄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宾,教训抚养,惟圣母皇太后慈育是依,大恩罔极,高厚莫酬,惟朝夕趋承,冀尽孝养,今不幸子道不终,诚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
然而这天夜里,福临就高烧昏迷,红疹迅速恶化,太医们束手无策。
玉儿每天都会来一趟乾清宫,但福临昏迷不醒,也见不到母亲,玉儿遵守了答应玄烨的承诺,没有再进暖阁,只是在门外,隔着门相望。
直到正月初六夜里,乾清宫传来消息,说皇帝清醒了。
然而太医今早才对太后说,皇帝情况不容乐观,恐怕就在这两天,他满身的脓包已经溃烂,无药可医。
玉儿心中隐隐有所感应,立刻赶来,走到暖阁外,正听王熙在诵读遗诏。
“端敬皇后于皇太后克尽孝道,辅佐朕躬,内政聿修,朕仰奉慈纶,追念贤淑,丧祭典礼概从优厚,然不能以礼止情,诸事太过,岂滥不经,是朕之罪一也。”
“……”
“朕既知过,每自尅责生悔,乃徒尚虚文,未能者改,以致过端日积,愆戾逾多,是朕之罪一也。”
用整整十四条罪过,来结束一代帝王的人生,来结束儿子二十四岁年轻的生命。
玉儿的心在滴血。
她一步步走进来,福临隔着纱帘看见了母亲,用尽声音道:“额娘,别过来,您会吓坏的。”
玉儿示意王熙退下,殿中只留她一人。
“明日一早,请大臣们到乾清门下,朕,要颁布诏书。”福临吃力地说,“额娘,我……”
玉儿走上前,掀开纱帘,福临脸上的溃烂,让她肝胆俱碎,任何一个母亲,都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遭受这样的苦难。
福临惊恐地说:“您快出去,快出去!您会被传染……”
玉儿却上前抱住了儿子,将他搂在怀中:“福临不怕,有额娘在,福临不怕。”
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福临本就没什么力气,根本挣扎不开。
然而,母亲的怀抱,让他找到了归宿,曾经一次又一次的恐惧之下,他都渴望额娘能出现在眼前。
现在,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有。
“元曦……”福临吃力地说,“额娘,她是世上,最好的妻子。”
“额娘会照顾好她。”玉儿说,“她不会有事。”
“朕对不起她……”
“她和额娘一样,不爱听人说对不起。”玉儿道,“她为你付出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纵然往后的几十年,要孤零零面对没有你的人生,你也会在她心里,成为最强大的支撑。”
“会吗,儿子配吗?”
“会。”玉儿道,“也会是此生,最深的怨,最深的恨。”
福临在玉儿的怀中渐渐睡过去,仿佛是这二十四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玉儿守了一整夜,太医们来过几回,劝太后回去休息,皇帝的脓包溃烂严重,是最易传染的危险时刻。
可玉儿心意已决,这一次,她绝不再丢下福临。
正月初七的清晨,福临醒来,睁眼看见的,就是母亲温柔的微笑,他沙哑的声音喊了声:“额娘……”
“大臣们,都到了,你有什么话要说?”玉儿道,“他们都在乾清门下候着。”
不久,玉儿命人将大殿的门敞开,隔着宽阔的宫院,大臣们可以远远望见,皇太后搀扶着虚弱无力地皇帝,坐到了御案之后。
福临在母亲的搀扶下,再一次坐上龙椅,玉儿退下,他颤巍巍取过玉玺,染上印泥,独自在遗诏上,郑重地盖上宝印。
王熙走上前来,躬身取过盖了大宝的圣旨,站到门前宫檐之下,朗声宣读。
“……”
“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用宦寺。朕明知其弊,不以为戒。设立内十三衙门,委用任使,与明无异。致营私作弊,更逾往时,是朕之罪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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