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1
我把它翻开,第一页是完全的空白,可是后面大概写字写得过于用力,这空白的一页满是力道的痕迹,在光下一照,密密麻麻的。我赶紧翻过去,第二页上有几行字,看得出来是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在当中的位置:
我的灵感像潮起潮落,我努力地想用那些不朽的东西来记下每一次涨退。
我的灵感是奔腾的潮水,恣意倾泻碰撞出美丽珍珠。
我的灵感是不息的潮水,日夜涌来在我的心头激荡。
每一次潮涨,留下些纪念在心的海滨。
我一直相信,当我变老了,我的身体越来越短时,我的故事却越来越长。
点点头,我很快翻页看后面的内容。
2010年4月1日 晴
一只很大的黄黑相杂的蜂闯进教室,此刻正不厌其烦地撞着窗玻璃,我看着它,他的翅子极速振动,我真替它着急,而那种无声的撞击使得我的耳膜震颤,仿佛我能听得见它的痛苦。
它一定很惶惑吧?为什么世界近在眼前,却被无形的屏障所阻隔?它的努力只是徒劳,可是它不知道这种围困,不知道突破的地方。我真恨自己没有坐在窗子旁边,有心却无力,我和外面的世界、和它、甚至和包围着我的同学都有这样的有心无力,似乎那道玻璃的屏障不仅仅困住那只蜜蜂。
老师连头也没抬,她要是抬头一定会发现下面倒成一片的学生吧?这样的阅读课实在是乏味,我看着手里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真想冲到窗边把它给扔下楼去,给一只蜜蜂指一条出路我觉得都比看一本难以接受的书让我好受得多。
我对这本书并没有恶意,很早以前就看过了,可是对这个名字却有无限的抵触,不过老师怎么能想得到我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呢?她只不过是找些名著一股脑塞给学生看罢了,她也是好心。说到这个名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当然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生活在城市中却不得不与钢厂做邻居,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而作为一个父母是那钢厂双职工的孩子,就更加痛苦了。
这是一座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建成的,原来是国营,现在分不清楚是国营还是私营的钢厂。早些时候,在父母尚是孩子的那个时候,一切似乎都是从这里兴旺发展起来的,几乎所有挨着这里的学校、医院、店铺,甚至是居住区,都要荣耀地在挂牌字号前面冠上钢厂的大名,作为一种归属性的称呼,这里是城市的起源地。也许在老一辈人眼中,这里曾经的高耸入云的烟囱是经济突飞猛进的象征,但在我们这一辈看来不是。
建在厂外的办公大楼嵌着满墙的玻璃,这些光污染的罪魁祸首一看就知道是后来修整时加上去的。这楼是栋美丽的建筑,又宽又高,完美地遮挡住了工厂的大门。进了这扇铁门,看到与外面刻意修剪整齐的花草迥乎不同的景象,就能在顷刻之间明白那高高的办公楼的必要性了。
一丝风也没有,风好像都进不来。
空气燥且灼热,烫得发颤,烧得自己都扭曲出纹路来。
运铁水的罐车不情愿似的从道上挪过去,嗡嗡隆隆的。速度并不慢,但那庞然的身子显出温吞吞的模样。那好容易扬起来的,简直不能叫风,像滚烫的胶水一样,黏上人的面颊,瞬间红了耳颈。人不自觉地眯了眼睛,掩上口鼻,因着那股热浪挟裹着尘土、煤屑,捎带着焦油的味道,那是钢厂独有的、辛辣与苦涩混杂的味道。
钢筋混凝土浇铸的,好似密集而杂乱,细看又井然林立的厂房里,用钢板随意铺排的难以看出什么规律来的廊道中,那吞吐着怕人的赤光的滚滚冒泡的铁水锅的上方下方,“咕噜咕噜”声里,来回穿梭的,是上千的忙碌的工人,就像碌碌的工蚁一般。他们大都顶个半球形橙黄色的安全帽,其它的似乎什么都一样,服装、动作,以至于言谈,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那镌着岁月的或“三”或“川”的额头,那没什么神采的鼓囊囊的眼睛……
就像看一个国家的命数,只用站在这个国家的街道上看看这里的百姓就知道了一样,从那些失去光泽的眼睛里,从还是老一套的生产模式上,从几乎不加注意的原始状态似的保护措施上看,这个钢厂的命数,已尽了,尽管它看上去还是忙碌着,似乎还有着生命力似的。
政府已经几次要求它搬迁了,我听爸妈这样说过,一座生产不出螺纹钢的老式钢厂,一旦搬迁,其面临的资金链断裂就会直指破产,办公楼里的那些人会愿意吗?
它断断续续为忙碌于其中的工蚁们吐着薪酬,怨声四起,但这一群熬得两鬓斑白、但退休年纪未到的人们,有那个机会、有那个能力、去和外面的人拼、去找到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职业吗?数不清的孩子们倾听了父母关于工厂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亡故者的忧心忡忡的私语之后,暗夜里的醒转不来的噩梦,谁来唤醒他们?
人世间的怀疑、诋毁、申诉、忧虑都在这里徘徊聚集,在不同的对立面上的人,尽管互相不满,却都陷在生活的矛盾的怪圈之中,生也不是、亡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于是钢厂就在这样弥漫着古怪气息的偏仄处赖活着,喘息着,都知道不长久,却没有谁愿意它终结在自己这里。
高耸的烟囱里还是时不时地升起浓烟,那黑褐色的一缕躲进云中,渐染到的云裳很快恢复成洁白色,原来,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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