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惹尘埃 第三十六章 落叶满阶(一)
冷以珊退了机票,礼貌地请地勤小姐把托运的行李改为寄存,笑意噙在嘴角,整个人恬静得像一首轻吟的诗句。
山口真一讶异地看着她,只是脸上没有露出来。他以为她会急促地追问,会慌乱无措,会紧张得失控,她没有,她安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等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她总是让他摸不透。
停车场很安静,但在冷以珊的心中,却不知何处有风chuī来,摇曳着路边的树枝,翻滚着天边的厚云,连花坪中被保护得好好的花束也被撼动了,几片落叶在她的脚边飘落。
心里似乎有了答案,但她不愿那样认为,也许是她想错了。
山口真一把车开了过来,为她打开车门,她道谢后上了车。
从机场到市区,有很长的路程。一出车站,时间就特别漫长。偏偏路上还堵车,时间长得就更让人难以置信。
冷以珊看着远处的富士山,想着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觉得自己像站在山顶,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说一句谎话很容易,但想让这句谎话变得可信,你就必须说百句、千句的谎话来掩饰。这是一件很难为人的事。”山口真一盯着前面的车流,拼命地按着喇叭。
冷以珊倾了倾嘴角,淡淡地说 “我以为你很擅长。”
山口真一怔怔地看着她,“律师最讲究事实了。”
“但律师也很会隐匿事实。”她缓缓地闭上眼晴,突然间,她开始变得焦躁、坐立不安起来。
“冷以珊,真实的痛苦和欺骗的幸福,你选择哪种?”
“我有选择吗?”她问他,很轻很轻的话气,像一声叹息。所有的故事都是别人说给她听,说到心酸处,她陪着掉泪,说到开心时,她跟着笑,怅然时,她就幽幽地把目光转开。
“现在你已经把选择权握在手中了。”
恢复控制的车流开始蠕动。
天空不知何时已被厚重的乌云笼罩。
“到了!”山口真一跳下车。这是一幢高耸入云般的大楼。“我的事务所就在这上面,我早晨和一个客户有约,一谈竟然忘了时间,差点赶不及到机场送你。”
冷以珊深吸一口气,仰望着肃静的天空。
“走吧!”山口真一大步流星地走进大楼。然而,回头一看,冷以珊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
“冷以珊!”真一退回来,把手搭在冷以珊肩上。
“你怎么了,抖得这样厉害。”
“如果不想知道,我送你回机场,晚上还有班飞机去上海。”
“不,我可以了!”冷以珊平视着真一,咬了咬唇,“上去吧!”
她忽然感到鼻尖一凉,一滴、两滴水珠从空中落了下来,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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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旁边轨道上一列疾速行驶的快车刚好通过,旅客们有的在看着手中的报纸,有的看着外面的风景。列车马上要进入东京市区。
渡边翼微笑地合上手机,放进口袋中。想到以珊在手机中娇柔的话气,唇边浮出温柔的笑意。
列车像条长龙在前面拐弯,折进市区,他放慢了车速。
忽然,有什么不对了……尖锐呼啸而来的恐怖yīn影,黑团团地从上空压了下来……他听到惊天动地的尖叫和哭喊……汽车喇叭疯狂地鸣叫,人们的尖叫将耳膜刺穿,所有的车辆混乱地挤在一起。
他看到车顶慢慢塌陷,前面的玻璃碎裂了,亮晶晶遍地的玻璃,晶晶闪闪的玻璃碎屑映出金灿灿的光辉,方向盘前一刻在他的胸前,只是一瞬眼,方向盘陷进了他的体内。
他动弹不了,滴滴答答的红色液体从眼角流下,他看到以珊在向他奔来,他张开手,却抱不到她。
天地间,忽然黑暗一片。
“止血钳!”
“纱布!”
“病人qíng况!”
“血压……,心跳……还在持续下降中!病人的五脏六腑全部被she 穿,失血过多……”
渡边翼被喧闹的声音吵醒,他很熟悉这种味道,这应该是在医院里。意识在涣散,眼前一团模糊,他的手被一双颤栗而冰凉的双手握着,他听到哭声还有呼喊。
“翼,我是妈妈,我是妈妈,你睁眼看看我呀!”
“翼,你……不能这样吓爸爸吧!”
以珊呢?以珊为什么不在病房中,她跑哪去了?渡边翼艰难地睁开眼,许多人在他四周走来走去,搁在他身上的冰冷器械正在撤离。
玉子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渡边俊之眼前一黑,晕倒在chuáng边。
“渡边先生,我是山口真一,是你的律师,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山口真一欠下身,渡边翼的身子千疮百孔,血从每一个孔隙中,像一朵朵花般绽开,越开越大。
“以珊,我的以珊……”他向山口真一伸出右手,手掌静静有些颤抖。
“以珊怎么样?”山口真一快要失去律师的自制,很少流露qíng感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我的……心……还在跳动……把它留给浩……让它永远永远不要和以珊……分开,永远……爱以珊……渡边翼的声音轻如耳语,山口真一不得不把头凑到他的唇边。“我记下了……”
“……不要让……以珊知道……她很脆弱,不坚……qiáng……手机……”
手机突然在鲜红一片的口袋中响了起来。
山口真一哆嗦地拿出手机,血染红了手机,鲜血从手机的边缘流淌着,滴落在地上。
“我的……以珊……”渡边翼失去焦距的双眼寻找着声音的方向,眼底有痛苦和不舍,但唇边的笑容却dàng漾着温柔。
吃力地……
山口真一把手机塞进他掌心,他已经无力盈握,声音轻得像树叶细细的沙沙声……“告诉她……我爱……她……”
手机从他的掌心滑落在地。
血,像河水一样静静地流。
“我觉得,他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只为爱你,你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牵挂。根据他的遗愿,把他的心脏取出之后,由渡边俊之先生用飞机送往札幌……我留下处理渡边先生的后事,玉子夫人悲伤得不能自理,所有的事qíng都是我cao办的,包括与你的短信往来。”山口真一一仰头喝gān杯中的酒。
不喝点酒,他根本没有勇气讲述。
冷以珊安静得有点出奇,她倚在窗台上,眺望着东京的市容。
装在保鲜盒中鲜红而又健康的心脏,让她有一点伤感,当她捧着它时,她感到它的颤动。
那是翼的呼喊吗?
“……为了不让你起疑心,我坚持给你回短信,但我对你不熟悉,我只能等你发过来再回过去。我从没有像那一阵子神经紧绷着,手机握在掌心里,一震动就赶快回。有一次,你突然打来电话,我吓得直接关机,后来,你查到渡边先生辞职一事,你责问,我和渡边社长商量编了个变心的故事。与其让你恨绝,也比知道渡边先生过世好受些,这是我们的想法,渡边社长说你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没想到你追来东京,心痛yù绝地接受了渡边先生分手的事实。”
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雨,她和美代站在那幢古式庭院前,全身都湿透了。
“我和你中断了联系。手术很成功,大岛先生恢复得很好,但听说你却消瘦了许多。你有天晚上又发来短信,那种小心翼翼却又真诚而善良的问候,我好像看到了临走之前的渡边翼,我又开始和你联系,主动联系。你再次打来电话,我不忍让你失望,我接了,但不敢讲话,我的女友刚好在我那里,你听到后搁了手机。呵,谎言越编越像。后来不管我有多主动,有多关心,你不再回我短信。我和渡边社长说,该去看看你了。”
怪不得,山口真一一个陌生人在走廊上对她讲那一番话。大岛浩与渡边翼重叠的身影,现在都知道缘故了。
“冷以珊,我们是陌生的,但却又是熟悉的。在以渡边翼的身份与你接触的几个月中,你……不知不觉成了我一份牵挂,呵,见到你,我被你娇柔和qiáng装的坚qiáng震住了,你很难过,你像快要崩溃了。我一直在想……对于深爱的一对人来讲,他的变心可能比他的过世来得更加心痛,我那时就想和你讲出事实。怀念一个人也是幸福。”
不,错了,她宁可翼变心,和那位编造的佳慧小姐双栖双飞,她心再痛,也喜欢看到阳光下他俊逸的身影,而不是像现在睡在冰冷的地下。
“你给自己建造了一堵厚厚的墙,我根本走不进。直到你要回上海。冷以珊,我不是残酷,我只是觉得一个过世的人还被他心爱的女子憎恨着,这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你对爱你如生命的渡边先生存有误会,这是对你的不公平。”山口真一低下头,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只手机,递过去。
“这上面的血迹我没有擦,但我一直握在手中,手汗已经擦去了所有的血痕。这……是他的东西,现在给你!”
冷以珊轻轻接过,紧紧地握住。
生命如花朵一般,有她的周期和规律。生命的消逝,就像一朵花的凋谢。她不惊讶,翼不管走多快,都会在一个明显的街头停下,不会让她找不着的。
想起大岛浩手术前的那个夜晚,她做的那个梦,梦那般清晰,翼的怀抱那样真实。翼,果真没有离开过她。冷以珊轻轻微笑。
“你……想去看看渡边先生吗?”山口真一屏息抬头望向她。睫毛颤了颤,慢慢地,她睁开眼睛,眼睛里一片茫然扣空dòng,像是对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知。
“你能撑得住吗?”他不安地问。
冷以珊眼神古怪地瞅着他,点了点头。
车又驶出了市区,雨大了起来,刮雨器刚刚刮去车窗上的雨,一会又落得密密的。
“就在前面的山坡上,能看到日出。”山口真一打开伞,挽住她的手臂。
冷以珊睁大眼睛,美丽的山峦耸站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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