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进圆明园的,正是当年梁九功做的一枚葫芦,葫芦表面用烙笔烙出寥寥几笔,便是一副图样,随性而又写意。
就是这样一枚葫芦,如今在琉璃厂已经炒到了上百两一枚。一来这葫芦器做工确实很好,二来梁九功多少也算是个名人,他亲手题款的葫芦器数量稀少,因此价格高得吓人。
隆科多“哦”了一声,结果葫芦来看了又看,似乎生了一点兴趣,便托在手中仔细观摩把玩一回,又仔细看了葫芦上的题款,当即淡淡笑道:“原来是梁九功啊!”
石咏问:“原来您也识得梁九功?”
隆科多点头:“是,我也认得梁九功。那已经是康熙朝的事儿了……话说他犯了事儿之后被关在哪儿来着,我记得是景山……”
隆科多陷入回忆,石咏则点点头,说:“是景山。我曾经在那里亲见过一回,梁九功命人栽了满院子的葫芦架,整日想着种葫芦、做葫芦器,平静度日,在景山过了好些时日,以至于他后来得了个名叫做‘梁葫芦’……”
石咏来见隆科多也是好心,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事可以寄托心志,不至于在有幽囚中活生生被闷死。他以前见过梁九功执迷于葫芦器,一时兴起,才带了个葫芦进来。
岂料隆科多反问道:“梁九功一介阉人,倒也罢了。可你道皇上会允我做个‘佟葫芦’?”
石咏有句话未说,他带这只葫芦进来,事先是得了雍正皇帝默许的。可是他真的没有想到,隆科多是经历过炙手可热的权势,与滔天富贵的人,他的心里早已再容不下这样平凡的宁静,换句话说,他已经失去了感知器物之美的能力。
无论雍正会怎样想,隆科多先将这种自娱自遣以度过余生的选项给排除了。
这时候隆科多焦躁起来,突然撑起身体站起来,在石咏面前踱来踱去,接着猛地一转脸,盯着石咏,问:“茂行,你我好歹是共事一场。我求你老实告诉我,我妻儿如今怎样了,四儿如何,玉柱又如何了?”
石咏平静地望着他:“难道岳兴阿就不是您的子嗣了吗”
隆科多登时老脸一红,他的长子岳兴阿因为他嫡妻过世的事,与他反目成仇。所以隆科多问及“妻儿”二字的时候,也从来没想到过要问岳兴阿的情形。
“岳兴阿此前上折,请刑部清查其家产,并将其家产没入官中。”石咏将这消息告诉隆科多。
隆科多虽然在幽囚之中,可是反应依旧迅速,登时暴怒,瞪着眼大声道:“这个逆子!”
“他可以连家产和家人生计都不顾,以此出首,借机报复庶母与庶弟?”隆科多一旦想明白,简直气炸了,“你说,他是不是借了这个法子,谋取审讯四儿和玉柱的机会,以报私恨?”
石咏不得不佩服隆科多的判断力,可是他将人心看得那么清楚,为什么早先又要一再纵容李四儿,让她无法无天,以至于与元配嫡子结下深恨。
“审讯李氏的不是岳兴阿,而是夸岱。”石咏告诉隆科多。夸岱是佟图纲的第三子,是隆科多的堂兄,他主要负责审讯李四儿,命她交代隆科多当年收受的巨额贿赂,藏银藏在哪里。
岂料夸岱作为主审,丝毫没有让隆科多放心,这位脸上反而流露出十分惧色,呆呆地望着石咏,半天才从口中冒出两个字:“竟是夸岱……”
他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座椅,颓然坐倒,垂着头,再也没能站起来。
石咏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隆科多听说不是岳兴阿,而是夸岱去审讯李四儿,会显出那样震惊,毕竟夸岱是佟家的“自己人”。后来他在南书房听到了一些隆科多案审讯的详情时,才渐渐明白——
李四儿太招人恨了,佟家人全都恨他。所以越是佟家人审讯,李四儿便越危险。
在审讯过程中,除了岳兴阿自己交出家产出首以外,佟家人纷纷出首,除了岳兴阿之外,更有隆科多的庶母和弟媳私下告发,悉数李四儿狂妄卑贱之行。夸岱在向上陈述隆科多参与“阿其那”与弘时的密谋之时,更是故意提到隆科多行为狂悖,乃是“惑于嬖妾,以致中了诅咒魇镇之术”,这更是将隆科多撇清,罪责全都推到李四儿头上,以此试图保全隆科多。
而夸岱的手法确实得到了一定的效果,在聆听夸岱禀报之后,雍正确实点了头,表示怜悯隆科多的狂悖,表示“舅舅”的性命应当得以保全。
只可惜隆科多不想要这样的保全。
在佟家全家里,隆科多唯一想要保全的就是李四儿和玉柱。可是李四儿曾经帮着隆科多收受了大量的贿赂,并且以一己之力,得罪了全族,甚至得罪过整个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诰命们。如今隆科多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有什么能力去保全爱妾与幼子?
若是早知这一日,他能收一收手,或是约束一回李四儿,他和李四儿、玉柱,他们一家子,或许不会落到这样一个田地。他与岳兴阿也不会父子反目成仇,整个佟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一起拍手称快,落井下石。
千金难买早知道。
然而石咏始终都觉得,以隆科多的能耐,他早知道了。隆科多不是没有意识到危机的到来,只是他选错了解决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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