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当然选前者:一来,他还没见过汤金扬的手艺,总要测试一下才放心;二来“裱褙”这项手艺么,他就算是没有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当年在研究院里,他可是经常跑到隔壁书画组串门的,虽然自己不会,可是旁人修复书画的那种架势,他都是见过的。
于是石咏将汤金扬带回椿树胡同小院,来到自己和弟弟共用的那间大堂屋里,搬了一张大桌给汤金扬,然后又准备了清水,干净的布之类基本工具,然后在一旁抱着手,单看汤金扬如何操作。
汤金扬事先问过石咏画幅尺寸,所以已经裁好了衬纸一起带过来。他一到堂屋里,先将脸贴在石家堂屋的一面粉墙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掏出一大堆奇形怪状的工具,最后才看向石咏拿出来的书画。
石咏那副用来测试汤金扬的画作正是《燃藜图》,他莫名认同了贾宝玉的审美,认为那么多书画里主题最无聊,画风最沉闷的,正是这幅《燃藜图》,万一汤裱褙裱得不好,让这幅画有所损伤,总好过损了其他的。
汤金扬拿到《燃藜图》,展开看了一会儿,说:“纸本的呀!”
他赶紧对石咏说:“石大人,对不住,原本以为府上要重新装裱的是绢画,谁知是纸画。我得再去准备些修补的材料。”
石咏点点头放他去了,知道这修补古画极为重要的一步是根据眼下这一幅画的材质选择对应的修补材料。
果然少时汤金扬回来,带了一匣子各种各样的纸,每种纸都裁成一幅一幅,卷着放在匣子里,供汤金扬比对挑选。
这时汤金扬便开始,将那《燃藜图》平铺在桌面上,开始向上面洒温水。接着用洁净的棉布裹在一直竹筒上,将这只竹筒在书画表面反复滚动,沾去书画表面厚厚的灰尘。
他见石咏在旁边默不作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和石咏眼神对上。于是这汤裱褙惊讶地问:“石大人,您怎么……”
若是寻常人,见他就这么将温水洒在书画表面,多有问一声:“会不会洇开?”“会不会有损画面”……
然而石咏却气定神闲,抱着双臂在一旁,淡淡地答道:“我见过旁人装裱。”
——他只是自己不会而已。
汤金扬“哦”了一声,赞道:“大人见多识广!”
这下子汤金扬也放了心,当下尽情施为,将画面表面的灰尘污渍一点点去尽之后,又用水将整幅画打湿,把以前用来粘合的浆糊一点点泡软,然后用镊子一点点地将“画心”从背后装裱的纸上揭下来。
整幅画中,画心是关键。如今这画幅表面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缺损,处理起来便更要小心,不能有半点闪失。
汤金扬一直忙到夜色降临,还未忙完,一抬头,见石咏还在旁边陪着,赶紧说:“石大人自去用饭便是,小人将这些慢慢一点点做完,今日便可以收工了。”
石咏点点头,不想再令他分心,干脆自己带弟弟到母亲和婶娘那里用饭,并且让李寿捧了饭菜出去,给汤金扬搁着,让他有功夫的时候自吃。
可是没曾想这汤金扬却是一直顾不上吃饭,全神贯注地揭裱,直至将整幅画心完整地取下来,才抬起头,长舒了一口气。只听石咏已经在一旁吩咐李寿将汤金扬的饭菜取下去再热一热拿上来。
汤金扬赶紧一拱手,说:“多谢大人赐饭!”
一时李寿将热饭热菜端过来,汤金扬饿得狠了,顾不上其他,在石咏面前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石咏则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话。
“你既然是这个姓氏……怎么去学了裱糊匠的手艺?”石咏看似随意地问。
汤金扬:大人,您又笑我!
他噎了噎,才回答道:“那时家里没地,又要交丁银,实在养不活了,就送我去学手艺,好不容易将这裱褙的手艺学到手了,才晓得有这么个戏文……”
他实在是太不走运了!
“先是跟着师父,师父人好,又只我一个徒弟,自然要给人养老送终的。后来师父没了,我年纪已长,只剩这么一口吃饭的本事,再加上做了这么多年,也确实有些感情,舍不得丢,所以就这么熬着吧!”
石咏点点头,当即又问起汤金扬,为什么他家没有地,却又要交丁银,一面听,一面想。
一时汤金扬匆匆将饭扒完,谢过石咏,又说:“大人,今日这才将画心揭下来,明日是修补,后日重新装裱,装裱需要三天的功夫令画幅干透,五日以后这画就得了。”
石咏又问多少手工银子,汤金扬恭敬应道:“材料五钱、手工三钱……手工您看着给吧!”他一看石咏挑眉,以为石咏嫌贵,赶紧改口。
哪知道石咏却在感叹汤金扬这工钱实在是便宜,相比之下,当年他修面镜子就收人十两银子,简直是讹人啊!
“这么着,我这儿除了这一幅以外,还有好几幅字画,都是需要清洁与修补的。今日这样大的一幅字画,若是装裱完之后全无瑕疵,我按二两银子跟你算钱……”
汤金扬听了这话,简直没法儿在板凳上坐住,身不由己地朝起蹦。
“……以后大概也是这么个价!”石咏看着他的模样,知道此人必然会尽心尽力地给自己干活,“往后再有这种生意,我也会叫你。不过我的要求很高,我要求全无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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