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石咏离开扬州时,曾经对郑燮说过,他那一科是必中的。中国古代美术史诚不我欺,郑燮弱冠时中秀才,果然便是当年扬州那次科考。
郑燮见了石咏的欢喜,心里也有些感动。然而他取中生员之后,再下场乡试,却并不顺利,未能中举。他心中烦闷无已,想出来散散心,加之又慕京城文风鼎盛,人物风流,便携家眷上京来看看。
但是他进京没几日,便觉出手头拮据,不得已,便到琉璃厂来卖画,顺便还想买些纸回去,回去多作些画。
石咏替郑燮感到无限欢喜,听郑燮又叫自己“大人”,连忙摇手道:“别,千万别,克柔兄叫我茂行就成。”
石咏这话一出口,旁边白老板、杨掌柜,并汤金扬的脸色就全变了。
他们可没想到郑燮这么个带着南方口音的穷秀才竟然是认得石咏的,更没想到石咏竟会待对方如此亲近,宛若已经相识多年的好友。
而他们几个刚才好像,正准备联手坑郑燮一把。
石咏很快也意识到郑燮过来松竹斋是来卖画的,见杨掌柜面前的红檀木方桌上铺着一副画在宣纸上,尚未装裱的“竹石图”。
“克柔兄的画艺又有进益了,”石咏美滋滋地看着,心里在暗自掂量这样一副郑板桥的真迹在后世拍卖会上能卖多少银钱。
他随口问杨掌柜,“这样一幅竹石图,贵店多少钱收?”
旁边郑燮接口:“六两银子。”
原本石咏的目光一直在郑燮那副竹石图上流连,听见这话,惊得抬起头来,望向白老板杨掌柜他们几个,只见对方脸上大写的尴尬。
六两银子一幅,是专收那些不知名画工所画的那种“福禄喜庆”主题制式画的。然而郑燮一看就是书生气极重的文人,他笔下之作,与那些毫无情感的制式画完全不同。只不过有一点是一致的,郑燮如今,在京中还没有名气罢了。
“听说画幅装裱过之后,价钱能再卖得高些。可是学生如今手头拮据,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先卖上一幅画,再买一刀雪浪纸回去再说。”
上回石咏就是在松竹斋买的雪浪纸,寻常要三两银子一刀的,白老板给他了二两银子的亲友价。
若是郑燮六两银卖一幅竹石图,再三两银买一刀纸,就只得三两银。他在京城还要租房居住,养家糊口,这幅画卖得有些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大问题。
石咏想了想,说:“这样吧,白老板,杨掌柜,克柔兄的这一幅画我看着很是喜欢,想以十两银作价买下,因是在你店里相中的,老规矩该给贵店一成佣金,这一成佣我来出,就是十一两银子……”
白老板和杨掌柜赶紧客气,执意要免了这层佣金,石咏却知这种古董书画行的生意也不好做,这么多人等着吃饭,不便坏了其中的规矩,再说郑燮的画若要在京里卖,以后还是要走松竹斋这种铺子的关系,他先帮郑燮的画定个基调,再让松竹斋开张做笔买卖,尝点儿甜头,以后看在他的面儿上多帮着郑燮卖上两幅。
最后双方商议,还是按石咏说的结算了。然而石咏身上的银钱都结给了汤金扬,最后还是白老板垫了十两银给郑燮,石咏那边回头再将银两给松竹斋送来。
石咏见到属于他的竹石图,举在面前欣赏,越看越喜,越发觉得这十一两银子画得好值。三年不见,郑燮的功力大有进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幅画上没有题字。
郑燮也看出了这一点,当即慨然应道:“掌柜,此处可借笔墨乎?”
他借了笔墨,当场在这已经画就的竹石图上挥毫,亲手书写了题跋,再将墨迹细细吹干,这才递给石咏。石咏大喜过望,捧着竹石图爱不释手,扭头看看汤金扬:“汤师傅,又要烦劳你多花些功夫替我装裱这一幅!”
这下子,松竹斋里皆大欢喜,白老板和杨掌柜赚到佣金,卖出了雪浪纸,汤裱褙揽了一件生意,郑燮赚到了生活费,而石咏得了喜爱的书画。
白老板与杨掌柜看了郑燮所写的题跋,也大为赞叹,都说这字给画幅增色不少。杨镜锌连连说:“郑先生下回再送画来,只消在这画上题一句诗,这价钱能翻上一倍不止。”态度早已转为殷勤,盼着郑燮下回继续送些有题诗的竹石、兰竹图,交给他他准备能卖出去。
一时郑燮唯有苦笑,郑重谢过石咏,拿上银两,匆匆告辞,只说家中正在等米下锅。
石咏望着郑燮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可万万没想到郑板桥竟困窘至此,早知道就该将刚才那幅竹石图的价格再开高一点的。
只不过他眼下手头闲钱也不算多,早先石家的进项,都用在了买隔壁院子上,还有一部分则送去了树村,在那里,李大牛在冬闲时会招几名工匠,将石家那间三进的小院子张罗着盖起来。再加上眼看就要进腊月,过年时会有不少亲朋好友之间的礼尚往来,石家的压力会比以前更重。
此外,石咏心里还隐隐约约有些忧虑。他知道郑燮郑板桥此生坎坷,可也只有那样曲折的人生阅历,才造就了后人所熟知的郑板桥。他固然可以资助郑板桥,助他脱离贫困潦倒的处境,甚至助他在京扬名,不必再等上二十年才会有人对板桥之画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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