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没开腔,竟也默默起身,紧紧跟在薛蟠后面。两人一起来到后台。
这时候生角柳湘莲刚刚从戏台上下来,见到薛蟠,热情地招呼一声:“文起兄!”只是他招呼的方式有些特别,乃是一拳正冲着薛蟠的鼻尖捶过来。薛蟠见怪不怪,赶紧往石咏身边一避,柳湘莲那一拳便险些捶在石咏肩头,总算及时刹住了,改伸出手指,掸了掸石咏肩上的衣服。薛蟠从石咏背后冒个头,嘿嘿笑着,似乎在说:还好我躲得快。
两人打招呼的这种“特殊”方式,似乎足以证明,两人有可能是“不打不相识”。
薛蟠躲过柳湘莲的见面好礼之后,立即亲亲热热地拉着柳湘莲到后台一边说话去了。石咏则皱着眉,望着刚刚“串戏”的那名旦角。他从戏台上下来,正敛着眸,低眉顺眼地随着戏班的人去卸妆更衣。
这旦角从石咏身边经过的时候,石咏低声招呼一句:“五凤!”
五凤的脚步立即顿了顿,随即头一低,径直向前,并未停留。
石咏更加皱紧了眉,扭过头去,望着五凤的背影。
五凤原本是郑燮的书僮,早年的志向是随郑先生学书学画。石咏倒是没想到,五凤在戏曲方面竟也有这样的天赋,这几年来他竟是丝毫也未发觉。
可是,单凭郑燮一句“五凤已死”,外加眼前五凤这副“听而不闻”的态度,石咏心中大致有数。五凤哪里是死了,分明是为人所迫,离开郑燮身边,随班子苦练曲艺。至于郑燮出京走得那样匆忙,是不是与五凤的遭遇也有些关系,石咏就不得而知了。
五凤向前走了几步,脚步渐缓,突然立定了向石咏这边看过来。
恰在此事,原本狭小的后台又挤进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石咏也认识,正是前阵子大闹琉璃厂的华彬。只见这华彬一进后台,立即大声说:“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呱呱叫,爷爱死你了,凤凤啊——”
这声“凤凤”,差点儿没将石咏给雷翻过去。
这边华彬已经大步上前,伸手勾住五凤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五凤挣扎着道:“爷——”声音里有乞求,也有绝望。华彬却哈哈大笑,就这么揽着五凤,挟着他一起往外走。
“爷请自重!”
五凤突然提高了声音。
这动静闹得太大,那边薛蟠柳湘莲齐齐地回过头来。戏班的人也看着这里,众人一时都愣了。
“爷……自重?”
华彬明显是喝多了酒,听见五凤的话,愣愣地盯着五凤看了半晌,突然抬脚跳了两下,似乎地面也跟着抖了抖,他随即大笑道:“爷这不是挺重的了吗?”
……笑话太冷,此处无人搭理。
华彬脸上一时有点儿挂不住,突然一扭五凤的胳膊,怒道:“死奴才秧子,跟爷走!”
“爷是什么人,就凭你,一个犯官之后,也敢叫爷自重?”
华彬这么高声嚷嚷,戏班的人先吓坏了。见到华彬紧紧扣住五凤的手臂,五凤脸上表情痛苦,赶紧有人上来相劝,求华彬先将五凤放下来。五凤却始终一声也不吭。
“告诉你,大将军王点将,爷是他老人家亲点,驻扎兰州、统领甘陕军务的人!”华彬被人劝得放了手,伸手指着五凤的鼻子,带着几分醉意大声说,“待大将军王得胜回朝,爷就算是袭不了铁帽子王爵,也少不了挣个奉恩镇国公……”
石咏听到这里,已经彻底无语了:就这样的子弟,能西去打仗?这是要打人还是要坐着让人打呀!
他早就听说十四阿哥自被点了抚远大将军之后,任用自己的亲信早已不算什么,连八阿哥九阿哥将旧部与亲眷塞给十四阿哥,那一位也来者不拒。华彬就是凭着安郡王府与八阿哥的关系,攀上了十四阿哥。若是这一位有些真刀真枪的本领,倒也罢了,可这明显就是个只晓得咋咋呼呼的草包。这样的人去西北,岂不是纯是去作践祸祸那些中下层士卒与当地百姓的?
只听那边华彬还在痛骂五凤:“爷抬举你,给你点儿好脸,让你串戏,给几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还?我但告诉你,你那倒霉郑先生不过才刚出京,也不晓得有没有走远……”
他骂骂咧咧地,伸手拽着五凤的衣领,拖着五凤往外走,五凤依旧一声不吭。
听了这种话,石咏哪里还忍得住,这时候突然站了出来,喊一声:“喂——”
华彬回过头,石咏点点这会儿立在华彬左近的薛蟠招招手:“叫你呢!”
华彬:哦,听错了——他便只管继续往外走。
这边石咏之所以突然改口,是刚才突然看见五凤给他使了个眼色,偷偷地摆了摆手。眼前的事固然令他觉得不平,但是他更尊重旁人自己的选择。再者,万一他这番“强出头”,反而火上浇油,让五凤更加倒霉呢?
那边薛蟠已经屁颠屁颠地朝石咏跑过来,问:“兄弟,咋了?”
柳湘莲慢吞吞地跟在薛蟠身后,懒懒地冲石咏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自去卸妆。
石咏竟也没什么可与薛蟠多说的,适才他与五凤招呼,薛蟠不曾听到,因此薛蟠不知石咏竟认得五凤,当下摇着头,一脸可惜地望着华彬离开的方向,说:“好好一个串戏的花旦,偏偏被这等人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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