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这世上的每个人,都终将成为自己当初最讨厌的那个人?
石咏顿时静默了,难出一言。
宝玉却依旧低着头,道:“石大哥,旁人听了我说这些,多半要笑我,未有你还愿意听我说说,我这满腔的心事,除了你,竟不知与谁能说……”
石咏心想:哎哟喂这是他的锅。宝玉原本该有个知己的,结果自己将宝镜送了去给林姑娘,从此一路改命,一生幸福,没有再接近过宝玉。以黛玉之灵慧,当是能明白宝玉的,可是在这个时空里,宝玉始终是孤独的,无人理解的,因此也没有抗争的勇气,所以默默忍受着,被家族和命运推着,走上他不想走的路。
想到这里,石咏突然觉得该做些什么挽回一些,当即举起手中的茶碗,对宝玉说:“宝兄弟,来,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知你这次乡试必得高中的,在此先预祝一番。”
他见宝玉终于肯放下身段走科举出仕这一条路,便知凭他的聪慧,只要再加上一点点勤勉,乡试是一定能中的。
“此外,我还有两个字想要送给你,舍得舍得,有舍才能得,你现在所暂时舍弃的,你将来却未始不能再得到,只要你依旧能保住这一颗初心……”
宝玉情绪低落,低着头道:“我这样的人,哪里还能承望将来多得些什么,只要年迈双亲不再失望,兄长担子能略轻省些,家中妻室莫再成日为我忧心便可,此生,大约该是这样碌碌地过去吧……”
岂料这时候石咏突然站起来,向前一探,将手搁在宝玉肩上,动容地说:“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你与旁人不一样,你注定名垂千古,后世注定有无数人会记住你,记住你的所思所想,记住你描绘的生活,记住你付出的艰辛。无数人会为你笔下的人物所感动,会体察你的情绪,羡慕你的清醒……甚至将来会有很多人,能够以你的作品为生。”
宝玉:……啊?
石咏猛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发现他太激动了,直接将曹公带入了宝玉,可是细想想,红楼一书本就有半自传的性质,因此在这个时空里,也许宝玉就是那个亲历者与记录者——
贾家虽不像史上曹家那样被一抄再抄,而是因为贾琏的努力,获得了一线生机。然而与之亲近的史家已遭噩运,王家如履薄冰,与之同出一脉的宁府更是抄得连一分家底都不剩,这些宝玉一一都看在眼里。
更有甚者,贾史王薛这几家世代鼎盛的大家庭里,已经精致如艺术一样的那些日常生活,也正在即将经历动荡、变革与磨砺,终将成为流水落花。
“我刚才说这些,是真诚地希望你能以你的眼光,将你身边的人和事都记录下来,不要忘记他们,也不要忘记你当时看待他们的心意,”石咏赶紧平复一下心情,将他的意思换了一个方式表达,“许是你这一生会身不由己,会像世人一样,勉强自己做许多不愿做的事,但是你的笔是自由的,你依旧能写,能记下生活的点滴,记下你身边人的故事。”
“我看过你的一些文字,”石咏说,“因此相信你,你会因此而有所成就。”
宝玉听见石咏这么说,脸上一红:他哪有什么入得了眼的文字?不过是几首歪诗而已。可是石咏说话的态度却那么诚挚,这令宝玉心中忽然生出些异样:或许,他真的可以?真能用这种方法实现自己,留一个真的自己在这世上?
“当然了,事有轻重缓急,”石咏这会儿想起来宝玉几个月之后就要参加乡试恩科,连忙找补回来,“我刚才说的话,你尽可以记在心上,但眼下你已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对不对?”
宝玉点点头:“对!”
他瞅瞅石咏,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有问出口,最终只是起身,郑重向石咏道谢,然后告辞而去。
进了四月,石咏清理了一下手头的工作任务,竟发现,如今最忙的,竟还是内务府营造司。
早先雍正帝在为皇考守孝之后,一直没有搬入乾清宫,而是选择将养心殿作为自己的寝殿与日常办公地点。虽然养心殿造办处在石咏担任造办处郎中的时候,就已经陆陆续续迁出,但是养心殿要作为皇帝寝宫,还需要一定程度的修缮。
但是雍正的日常起居都在养心殿,因此营造司只来得及赶在皇帝入住之前粉了一下房子,大规模整修则要等到雍正夏天巡幸塞外的时候。
石咏却知道,雍正是不会巡幸塞外的,雍正最多就是夏天的时候出城,住在圆明园。所以他手下营造司要赶紧将圆明园从王园扩建成皇园才行。
单只圆明园扩建和预备中的养心殿翻新就足够营造司好生忙一阵了,细数下来,竟还有藩邸女眷迁宫后的东西六宫翻新工程、各处新封王公大臣府邸的营建工程、皇上特赐怡亲王王园的兴建工程……密密麻麻列了一张单子,叫人看得头皮发麻。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颇为叫人意想不到的工程,是慈宁宫的翻新工程——永和宫太后原本坚持不肯移宫,甚至曾一度不肯受太后封号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太后在皇帝本人搬进养心殿之后,她也提出,要移居慈宁宫。
移就移吧!营造司的人也照样只赶得及将慈宁宫的墙都粉了一遍,柱子还来不及重新上漆,太后就急不可耐地搬了进来。搬进来的那一日,石咏听了营造司的人转述,说太后身边的不少太监宫女都松了一口气,说还是离皇上近些好,阳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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