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开仓放粮”的旧事是邸报上都能见到的,石咏说来算不得稀奇,但是另一件,却是贾琏与王熙凤亲眼所见。原来这李绂身为直隶总督,生活却极为简朴,家中并无长物,甚至其妻所戴首饰,都是铜铸的。王熙凤与贾琏都是大家出身,养尊处优惯了,只是近年来举家还债,这才削减了不必要的开销,节约用度。但是这两口子的眼光何其锐利,铜外头鎏金的首饰哪里有看不出的道理。于是那凤姐儿只见了一回李绂夫人,回来便咋舌,说实在没有见过这样的封疆大吏之妻。再加上此前开仓放粮的事情,贾琏夫妇从此对李绂佩服至极,晓得这是个真正无私之人。
听见石咏所说,十三阿哥也终于动容,犹豫了片刻,道:“可是……”
“姑父,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这李绂是个正直的人,有他在,田文镜推行新政之事多少会讲究些方式方法,而不至于过于刻厉,从而操之过急。”石咏解释了他的观点,“而田文镜也是个百折不回的人,只消这新政真的对民生有利,那李绂也一定能看得到。俗语说……真理越辩越明。因此田文镜眼下最需要的,其实是李绂这样一个正直的人与他做对手,而不是一个存了私心,会动用鬼蜮伎俩的人来与他对着干。”
“好个‘真理越辩越明’!”听见这句石咏口中的“俗语”,十三阿哥拊掌称是。他难抑心中的激动,起身反复踱了几步,忍耐着咳嗽了几声,突然一转身,对石咏说:“茂行,我真的要谢谢你!……”
此刻十三阿哥真情流露,即便石咏是他的小辈,他也真诚道谢。道谢之后,十三阿哥伸手轻轻拍了拍石咏的左肩,只道:“茂行说得对,李绂是个君子,事情只会向好,而不会更坏。但是茂行此去河南,一定要防备宵小之辈,你们自身的安危更为紧要。”
就因为十三阿哥最后这一句话,石咏本能地嗅到危险,觉得弘历他们在河南,很可能还会遇到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因此索性遁去,玩起了失踪。这也是为什么十三阿哥会让五凤带人陪他去河南的原因。
因是急命,石咏根本没有功夫去准备,只回家飞快地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带上官凭并一些银两,将官袍盛在一个包袱里,自己则穿着便服上路。
如英听说丈夫有着急的差事要出门,二话不说,过来帮丈夫收拾东西。石咏便在她耳边,大致将自己南下去给石喻他们“帮忙”的事儿说了。如英吃了一惊,随即稳住了情绪,道:“你放心!家里虽然只有我们这些女人家,但是我们一定会把自己先顾得好好的,茂行哥且千万照顾自身,再将二弟好好地带回来。”
石咏听着心里感动。似乎这个家永远都是这样,从母亲石大娘以下,家里的每一位女性都拥有顽强而独立的人格,每次他在外有事的时候,母亲和妻子都是他的坚强后盾而绝不是负担。因此每到这种时候他便会浑身是动力,立誓要尽快顺利地办完差事,让一家子早日团聚。
石咏揽过如英,让妻子在自己胸前轻轻靠了靠,小声在她耳边说:“事涉二弟,二婶和二弟妹那里你一定要想办法安抚,莫要让她们太过忧心。”
如英肃然应下,又伸手给石咏整理一回衣领,问石咏:“茂行哥寻常时候出门要带的那个藤箱……”
如英指的是那只盛有几件要紧文物的匣子。
石咏想了一下,摇摇头,道:“不必了,来不及带那些了。”再说他此去万一会遇上危险,将那几件对他而言价值连城的宝物带上,万一损坏遗失,那就真的太可惜了。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会凭空去想——若是武皇的宝镜、卫后的金盘……甚至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过耳不忘的一捧雪听说此事,又会给他什么样的指点?
这时候外头丫鬟已经报了进来,说是五凤等几人已经在外候着了。石咏伸臂抱了一下妻子,当即转身出门。
果然,五凤带着几名从人,骑着驿马,在石家门外候着。此外五凤还牵着一匹空鞍的马匹,应当是给石咏留着的。石咏见状便知五凤打算一路换马,这一路估计要受点儿罪了。果然,下一刻五凤便向石咏开口:“石大人,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石咏心里记挂着石喻与弘历的安全,哪里还会计较路上这点儿辛苦,当即冲五凤一点头,跃上马背,便随那一行人匆匆出城,沿驿道一路疾奔,一直到了天擦黑了,五凤才带着一队人来到一间驿馆。立即有人奔上前,将石咏等人的坐骑牵走,换上一批驿马,并且给石咏送上几张热乎乎的面饼,递上一壶茶水,就又送这一批人上路了。
石咏没有经历过这样强度的急行军,但是此刻只能咬着牙默默忍受。五凤带着的那几骑,将石咏的坐骑挟裹在中间,几人借着月色,沿着官道飞快向前。一直奔到子夜时分,才感到了下一座驿站。五凤径直带着大家进去休息,马儿全部丢给驿馆照料。
石咏与五凤住在一间。石咏在马上疾奔了一天,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可越是如此,就枕之后他就越是没法马上入眠,一扭头,见到旁边一张榻上,五凤亦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屋内一盏油灯幽幽的光将他俊美的半边面孔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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