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之一直目视虚空,从未看向台上的陈婉,听到此处,他抬眸扫向众人。刘晞懒散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地听着,众官吏也大多沉浸在故事里,而华昌面色发沉,压抑着心中的不悦,韩夫人神态平静,脸色略微苍白。
他默默收回神思,敏锐察觉到身旁一道探究的目光,偏头望去却对上了寻梦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他凤眸微眯,想从她眼中读出一些讯息,却发现她只是在笑,单纯的笑,笑望着他。
寻梦这一笑确实毫无杂质,她其实一直在看陈婉,只是这个角度不经意就会看到江玄之,起初她察觉他在分神看旁人,有一丝疑惑与探究,但当他转眸回望她,她便只剩那一个纯粹无暇的笑了。
一刹那的对视,一个眉目淡淡,一个嫣然而笑,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不同,陈婉微怔,故作口渴地端起茶杯,卫光笑意深深,那诡谲的气息让人莫名胆颤。
陈婉喝完茶,平复心底的波澜,继续道:“其中有一户齐姓人家,在当地颇有声望,虽不领村长之职,却行村长之责。齐家家主性情执拗顽固,断然拒绝了华家征用田舍的请求,态度强硬,毫无回旋余地。他这一表态,犹豫的人家纷纷效仿,一时如铁桶般难以攻破。然而,华家世代经商,华左相一代开国功勋,又有华皇后坐镇后宫,岂是那般容易抵抗的?”
“岂有此理!”华昌终究憋不住,拍案怒起,冷冷盯着台上的陈婉,“你一个小小的说书人,谁给你的胆子妄论左相与皇后?”
陈婉并不惧他,挺直脊背正欲反驳,冯武先跳出来维护她:“华郎君何必动怒?说书而已。”
“宴无好宴,不听也罢。”华昌此行冲着华家案而来,可这说书人东拉西扯,还不知会扯出怎样的不堪往事,让他直觉不想听。他压着怒气往茶馆外走去,可还未走出门,蓝羽领着一群将士涌过来,瞬间将茶馆围个水泄不通。
江玄之姿态从容,神色冷淡:“既然来了,不妨听完再走。”
“江玄之!”华昌恨得咬牙切齿,袖袍下的手紧紧捏成拳头,但尚存一丝理智,眼含询问地看向刘晞,“六殿下……”
刘晞懒懒地坐在那里,嘴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竟然还布了兵力?江御史心思缜密,非常人所及。华郎君,形势比人强,还不坐下?”
江玄之默然不语,他此行虽是轻车简行,但陛下暗中赐了他两块虎符和诏书,让他可以调用两郡的兵力,而山阳郡便是其一。
华昌被逼无奈,愤然地坐了回去。
陈婉正了正仪容,又接着往下说:“齐家家主软硬不吃,华家人怒从心头起,与当地县长密谋,企图将谋反的罪名扣在齐家头上。那县长胆小怕事又趋炎附势,不敢违逆华家之命。当夜,他以重金买通了齐家的小厮,在其指引下偷偷将数千刀枪剑戟藏在齐家田地里,可怜那田间吠叫的黄狗,没吠两声便被灭了口。”
陈婉喝了口茶继续道:“隔日,那县长领着一队官差,雄赳赳气昂昂地开往齐家田间,装模做样地搜出那些造反的武器,齐家众人立时被逮捕至县衙。审案之时,那被买通的小厮好一通胡乱作证,人证物证俱全,齐家的谋反罪便被坐实了。”
故事越来越明晰,众人越发沉浸其中,当然华昌是没好脸色了。
“齐家获罪,旁的农户深刻意识到华家的权势,蚍蜉岂能撼树,胳膊怎扭得过大腿?纷纷服软签了契约。而齐家的谋反罪乃是大罪,无需等到秋后,县长恐夜长梦多,草草将齐家众人押上了断头台。那日,风雨如晦,鸡鸣狗吠,刽子手手起刀落,刑场尸身遍地,血流成河……”
“够了!”沉稳而冷冽的吼叫声震住了众人,茶馆内死一般的寂静。
韩夫人面色惨白,趴在案前干呕,韩岱抚摸着她的背,替她顺着气,眼含痛惜,疲惫地重复道:“够了,别再说了。”
江玄之冷淡的语气近乎无情:“或许,接下去的故事,韩夫人来说更为妥帖。”
韩岱正欲发作,韩夫人拉住了他,好不容易止住了不适,这才缓缓抬起头,眸光盈盈闪动着水花,唇角勾起冰冷凄绝的笑,她抚着胸口,柔弱而平静道:“谁也不曾想到齐家竟有漏网之鱼。齐家小女齐素从小体弱,每年都会去清幽的山中小住,可那次回来却惊闻噩耗。齐素跑到县衙伸冤,县长心虚惶恐,暗地里使诈毒害了她,又将她丢到乱葬岗。许是含冤在身,命不该绝,齐素竟将那些毒物通通呕了出来。”
说及此处,她的胸口又泛起恶心,忍着不适说道:“齐素死里逃生,偶遇一生挚爱。”
她的目光温柔缱绻,深深凝视着身旁的韩岱:“也曾想过遗忘那些噩梦般的往昔,重新开始,可那时时发作的厌食症一次次提醒她,此等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绝不能忘。”
她的眼中覆上了浓浓的恨意,斩钉截铁,视死如归道:“江御史,你如此大费周折,不就是想要给华家一个交待吗?不必再折腾了,我认罪。我心怀仇恨,雇凶杀人,血洗华家,所有的罪孽我都认了。”
“夫人!”韩岱急急地阻止她。
案情水落石出,本该大快人心,可茶馆内的气息异常凝重,众人仿佛尚未从那段往事中回过神来,饶是华昌也不免心弦微动,易地而处,只怕他会更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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