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想着,意识慢慢地回到了身体里。她没有起身,坐在原地,任阳光一点点西斜,把她的影子从一点变成了长条。过去的人生像是倒带一样,重重人影浮现,最后一个是那临终前对她说话的飞机副驾,但想不起说的是什么了。她忽然觉得非常抱歉,最终还是没有坚持下来。
当这种熟悉的内疚浮了上来,她伸出手掌,目光描摹掌纹,试图在死之前逃离如影随形的自责。
但时间过去这么久,还是没有机器人出现。
她等死等的肚子都饿了,一声一声地叫。
还有……脚步声。
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修长的腿,还有笔直的影子。
融寒怔了一下,觉得视野恍惚了,像是一场梦。
她的目光顺着一点点抬上去,熟悉的身形,熟悉的模样。
斯年正站在她面前十几米处,面无表情俯视她。
他怎么回来了?
融寒轻轻闭了闭眼睛,眼泪瞬间消失在地面,再睁开眼,他的轮廓更清晰了……他向她走来。
她呆住了一样仰头,因为流泪太久,长长睫毛被眼泪沾成了一簇一簇,眼睛有些红,好像被水流冲过一样明亮,看他的时候清澈又茫然。
斯年向她伸出手。
她的目光顺着这骨节分明的手,到修长的手臂,到他缠着绷带的脖颈,到他半垂的眼帘,还有被金晖柔化了的眉目。
他没有看她,而是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然后他一手拿起了地上的画。他的力气要大多了,单手就可以横着拿过来。
融寒有些僵硬地站着,斯年什么也没解释,也不看她,转身又走,她顿了顿,选择跟在他身后。
她走路不是很利索,方才很长的一段时间,负面情绪像海啸淹没了她,以至于什么时候扭伤了脚都浑然无觉。
斯年为什么回来?
她心头盘旋着这个问题。
可是,人在绝境时,也许真的会被一个细微的动作安慰吧,哪怕斯年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但他此刻出现了,在广袤之海干涸、世界一片死寂的时候,他像吹来的一缕风,无论出于什么考虑,无论风刮得温柔还是粗暴,无论他是不是硅基。
融寒眼前聚起一团雾气,但很快消了下去。
.
他们沉默无声地穿过杜丽乐花园,长长的影子倒映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一个影子叠着另一个影子。
斯年目光扫到她安静的影子,她歇斯底里的绝望好像又被一点点收回去了。
人类系统的不稳定,真是触目惊心。
有时候他觉得,人虽然像落后的intel-286,但反而具备了某种橡皮筋一样的韧性,绷到极致、几乎要死机时,却又能自行缓冲回来。就比如她——
斯年忽然出声:“我再问你一遍。”
四周空气因为他这不咸不淡的口吻,骤然压缩了几分,连地上的砂砾都似乎在收紧。
融寒住下脚步。
斯年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认真的?”
是不是真的要开枪?
如果这一次,她的答案依然是点头;那么,他不会再留给她时间冷静,他会配合她。
根据行为模型的分析,她的极端情绪甚至影响到了求生欲,那么她配合他们寻找量子密钥的动力就经不住推敲,基础逻辑不成立,她等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那样,她与其他人类也无异了。
……但真的无异吗?
斯年也停住步子,转过身看她。阳光已经有些西斜,隐在了卷积云后。她逆着光线,为他的问题迷茫片刻,而后渐渐偏开视线。
过了有一阵子。
不知道从哪里,隐隐飘来了女子悠扬的歌声,时间好像有形似的细细流淌:“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融寒好像恢复了点气力,大概方才哭得厉害,嗓音有些微哑。她垂下眼帘,轻声说:“你忘记吧。”
卷积云像被风吹走的一片片羽毛,又像塞纳河被风吹起的粼粼波光。
斯年伸出手,将她眼尾被泪痕沾着的发丝清理开,他挂着矜淡的微笑,微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人工智能的记性很好,可不像人类那么健忘。你说过的话,只要我的生命还存在,哪怕过去几百年几千年,我也会记得清清楚楚。”
他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敲下警告:“所以,蠢话少说。不然下次,不会留你命了。”
融寒刚刚平静的世界,好像又被投了一颗炸.弹:“全部,记得?”
“全部都留在这里。”斯年指了指自己,莞尔:
“你一共和我说过六十三句话。需要给你检索吗?可以关键词,也可以日期检索。”
他轻描淡写,看起来并不介意这些浩瀚庞大又冗余的信息。
“……那又怎样呢?”她心情有些说不出的混乱:“你明明可以删除,也可以格式化。”
斯年淡淡地说:“那要看我想不想。”
轰的一声,仿佛炸.弹在此时爆开,开出直上苍穹的烟花,震得她失去了听觉,甚至是五感。
融寒平复急促的心跳,觉得有些讽刺。
越想越讽刺:“呵,在你眼里这么渺小的人类,居然也值得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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