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分析的丝缕入微,难题一下摆在眼前,那罗延也蹙起了眉头,忽的灵光一现:
“世子爷打寿春,陆士衡不也跟咱们耗了几个月,最终还不是破了城?贺赖那个地方,人稀兵少,粮草又匮乏,我看还不见得比陆士衡,咱们既然能耗得死陆士衡,自然也能耗得死他,更何况,”那罗延忽一脸豪情,“这回是大相国亲自出征,带着新得胜回来的一众悍将,士气正好!”
这一番壮志,感染的刘响也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趁机道:“世子爷,要不,这回大相国打玉璧,也带上我们?世子爷拨一支过去跟着大相国历练历练,也开开眼!属下一回贺赖都没打过呢!”
那罗延朝刘响挤下眉,一副“我也是这么想的”表情,两人乐不可支,晏清源眸光一转,落到他两人脸上,不置可否,既不说好,也不拒绝,往常的踌躇满志不见踪影,倒多了几分凝重,两人便识相敛笑,不知他到底在担忧什么。
粮草?不缺,晏清源精于劝课农桑,正是大相国常年征战的基石。鲜卑精骑?虽说邙山之战损失了些,可他们家大业大,底子厚,折腾的起,兵源补充不是问题,尤其是跟贺赖相比,他简直穷的叮当响,来逐鹿天下,也算不俗了。人常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贺赖便有这样惊人毅力,那罗延把双方十年里的四次大战,粗粗一过,怎么看,他们都是占尽优势,可再细细一想,每次大相国却也都是惨胜,似乎也不太能划得来……
“世子爷,大相国这回,机遇难得,贺赖还没能喘上口气呢。”那罗延有些迷糊了,不知道晏清源的忧色从何而来,晏清源凝神想了片刻,才一笑吩咐他们:
“邺城也要调兵,明日把众将请来,我有事要同他们商议。”
自大相国欲出征玉璧的消息传出,晏清源已调徐隆之赴晋阳,集合三军,选派将领,人事一番波动,全由他调配。正阳门外,则由他代父受天子送行礼,三军持节出征,一时间,东柏堂也跟着忙的鸡飞狗跳,脚不沾尘,粮草辎重一跃成为头等大事。
梅坞里却一派平静,归菀练习骑术已经告一段落,只是秋芙发觉主人时常发呆,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做起女红,半日里针线不动,一副心神不宁模样,秋芙拿来件薄披风给归菀身上一罩,坐到身边,悄声道:
“陆姑娘,我听说,他们要跟西边打仗了。”
归菀一阵静默,把头上金簪拿下来,挑开线头,举止慢吞吞的,恍若未闻,秋芙不得不又重复一遍,归菀这才听清,心头重重一跳:
“他是统帅?”
膝头一动,线圈滚落下去了,长长拖地,蜿蜒成条金蛇,秋芙弯腰一捡,笑道:
“他不去,好像是他父亲,他们要打的是贺赖,我听蓝将军说,他们都出身于阴山脚下的鲜卑六镇,因本朝皇帝重用汉人,觉得大受冷落,起兵造了反,有五镇为晏垂所控,定都邺城,又有一镇,为西边所据,定都长安,这一回,是他们鲜卑狗咬狗而已。”
好长一串话,归菀多少知道些,一面暗想这便是晏氏父子能在中枢一家独大之故,一面又独独对重用汉人这句留心,再想晏清源行事,一时心绪又有些缥缈了,表情渐渐凝固,回过神来,勉强一笑,丢了未绣完的花绷子,轻跺几下发麻的脚,从廊下进屋来了。
寻出卷《水经注》,往叠好的被上斜斜一卧,认真翻阅起来。
没翻几页,思绪就泛滥开来,归菀心头一时紧,一时松,那一双含情目也不觉布上了层水雾,眼前忽的探出只手,把书一捞,那卷《水经注》就从归菀眼底带跑了。
她一仰头,瞧见晏清源已经把目光投向自己翻看的那一页了,心中莫名一慌,起身却也不夺,连着数十天没见他,他还是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大将军来了,我听说,你们要打仗了?”归菀装作无心,把整齐的被褥又四面扯了扯。
晏清源也不回答她,指着那一页,只是笑问:“唔,你在看泾水渭水,这是打算和谁泾渭分明呢?”
归菀听他说话,总一副意有所指别有暗示,索性不再去猜,弯身去找绣鞋,被晏清源一拉,两人齐齐倒在了被上,晏清源一手撑腮,翻着《水经注》,漫不经心笑道:
“北朝才子编纂的这套书怎么样?”
见他要谈书,归菀便半坐起答话:“我觉得这人有太史公的风采。”晏清源揶揄一笑,长长拖了个调子“太史公啊!”把书“啪”的一合,兴致盎然地看着她,“怎么个风采?”
“以迳见为准,这就很了不起。”归菀眼中有了点艳羡的意思,晏清源不说对,也不说不对,笑着说:
“继续啊!”
归菀被他瞧的有些羞赧,把睫毛一垂:“而且他叙述山水,有屈子《山鬼》的胜境,绝妙古今。”
说完抬头眨眼看看晏清源:“这个人,现下做什么官儿?”
晏清源正觉她眼光独到,便随口一应:“他和他两个儿子一道被人杀死了。”
归菀“啊”了一声,随即拿帕子捂了嘴,不再说话,晏清源看她脸色都变了,忍不住打趣:
“莫说是乱世,就是太平盛世,官场风云诡谲,死人是最寻常的,你这个样子,”说着目光一动,移上她鬓间金簪,低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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