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里,不过万余人的把守,数月下来,而他们却死了五万将士。
那座城后,绵延数十里的黄土高坡,还是遥不可及。
段韶猛的又吸进口寒气,仿佛想把这数月的郁结一吐个痛快,可入到心肺,除了凉,还是凉。他重重哈出团白雾,扬手擎了个候风旗,在火把照映下,猎猎作响,观摩半晌,才一放手臂,纵身跳下高坡:
“回营帐!”
风里这点火光一近,徐隆之就疾步迎了上来,语气里十分不满:“你去哪儿了?大相国刚才咳出了血,众将等的你心焦!”
段韶素厌恶他睚眦必报,此刻无暇他顾,几步闯进帐来,就见榻边围了一群人,走到跟前,对上大相国那张心力憔悴的脸,心中一沉,低声道:
“属下去测风向了,王叔武既然设布幔帷帐,咱们就纵火一烧,要是天公作美,能烧他整个玉璧城就更好了。”
风透过帘子,吹的案上烛火也是一波三折,幽蓝蓝的芯子,鬼魅一样,晏垂拢了拢氅衣,目光在众将身上转一圈,没有异议,能想到的法子,一个多月来,想的可谓花样百出,如今,近乎山穷水尽,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玉璧城,在没有贺赖救援境况下,靠王叔武一人之智勇,硬生生拖死他们五万人,这样的败绩,绝不可传回邺城,众将心知肚明,一面又都把目光投向了世子晏清源新回的一封信函上。
“都传着看一看罢。”晏垂忽而吩咐说,李元之把信率先递了段韶,一一传阅毕了,才略安心,徐隆之本对晏清源已是颇有微词,如今看罢,知道邺城唯有世子主事,后方才能高枕无忧,此刻,心照不宣地和众人过了遍眼神,刚示意段韶出来说句话,外头跑进来一名侍卫:
“邺城造的器械运到了!”
方才那封信中刚提过攻城器械在筹备,紧跟书函,就到了平龙镇,众将愈发佩服晏清源行事果决利落,一时本委顿不少的士气再一次地聚拢提将起来。
月光洒进来半边,雪亮雪亮的,因着时令,又冷冷清清,众人踩着这一地月光出去后,橐橐的马靴声远了,晏垂才把憋了良久的一口污血直喷得四溅,李元之知道他这是急怒攻心,心肝郁结,忙拿帕子给他擦了嘴,药刚端到嘴边,晏垂一挡,那双从未见颓唐的眼睛里,多了丝忧伤:
“我不能给子惠留遗憾,他自幼随我,未得几分温情,却是频频被扔进虎狼之窝,那年与郑氏之事,我险些打死他,多亏百里子如全我父子,李参军诚实,”说到动情处,他拉起李元之的手,“上回你替他为崔俨求情,我知道你未必乐意,可你却是为子惠,我儿有你,我无憾也。”
李元之把头一垂,眼角溢出的几点晶然遮掩过去,顿了片刻,再把药一递:
“大相国一世豪杰,怎可此刻作儿女情长语,我军粮草器械充足,请相国勿要灰心!”
大帐剪出个虚影,苍然须发,似乎都尽根可现,段韶正安抚着咻咻不住生病的战马,一眼瞥到心里去,听着风声呜咽,再仰头看一看西沉的月,已是红锈般的颜色,对着就在眼前的斛律金将军道:
“我忽然有点想念怀朔呢。”
斛律将军搓了搓马鞭,沉沉的一应:“想念怀朔的话,段将军这会还是不要说了。”段韶会意,对他抱拳一示,忽憋足了口气:
“明日我来打头阵!”
最后一枚黄叶不甘心地自枝头挣扎许久,终被西风无情扯落,打到一双胡靴上,着靴之人脚尖一转,那枚残叶被风一卷,又不知飘向何处了。
秋风早掠过巍巍太行,吹的人间世一派肃杀,邺城的黄昏,即便还有余照未散,也是寒意刺面,晏清源把最新的军报一合,携着进了艺圃。
次间同稍间不过拿碧纱橱隔断,晏清源向来喜欢阔朗,本无隔断,归菀住进来后,才拿诸如屏风此类多隔出几间。
归菀正在次间靠窗的暖阁里,给他熏衣,托腮出了片刻的神,听外头一阵陆续的脚步声,都进了明间,她心口一提,把衣裳悄悄从熏笼上移开,轻手轻脚地贴上木雕格子架,那边的人声便清晰无二地传了过来。
人,她都不认得,声音自然也就陌生,除了偶尔插进一嘴的那罗延,能一下辨得出来。杂七杂八的,说的仍是玉璧战事。
“玉璧久攻不下,战事胶着,我的意思,是想劝大相国先回晋阳,花这么大血本打一个小小玉璧城,划不来。”这会子开腔的是晏清源,后面的,便是说什么的都有了。
他们这一战,好似不太妙啊,归菀心中暗暗地忖度起来,打不下贺赖,晏清源难能再有闲心去攻南梁,怎么说,都要休养一阵子,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兵呢?动辄大军开拔过去攻城,一想到去岁这个时候,归菀一颗心收的死紧,虽不认得贺赖,却真切地期盼着玉璧能叫晏氏惨败才好。
只是一想到寿春,归菀情不自禁害怕起来,耳畔里又飘来晏清源一句话,到底说的什么,一时分神也没听得太清楚,眼前却又重新浮现他当时志在必得的那个骄纵劲儿,寿春到底是被他拿了下来,淮河防线一崩塌,数千里地都成他的了!
仿佛玉璧重蹈覆辙也就在不远,归菀想的掌心透汗,把个嘴唇不觉咬的鲜艳欲滴,再往后,也没什么心思听下去了,又坐到熏笼边,才发觉他那衣裳被挪的近了,滚边都已经变了颜色,归菀托起,在鼻底一嗅,不禁皱了皱眉,正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外头脚步声复又起来,猜想是那一行人起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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