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前几步,近了程信的身,将眼前人上下一通打量,微微笑了笑:“果然是一员虎将,陆士衡眼光不错,很好,能杀得了慕容绍,自然不是俗人。”
程信也自微微一笑:“晏清源,一别三载,你禽兽风姿依旧?”
晏清源哈哈大笑:“不错,我风姿依旧,你那旧主同袍却早是累累白骨,程信,你不辱其名,我敬你是大丈夫。不过,我要告诉大丈夫的是,就凭你,也想杀我?”他轻蔑至极,眸光冷酷,“一群乌合之众,今天,我让你们死也死的心服口服。”
程信听得立时咬牙切齿,一双眼睛,赤红似火,仿佛要烧了眼前人才解心头之恨,浑身都要爆裂了一样。
归菀早愣在当场,立在那,一动不动看着晏清源走过去,跟程信说起了话,她脑中一片轰然,揉了两把眼睛,极力地想从那张陌生而丑陋的面孔上辨认出记忆里的一丝慈爱可亲,却半点也寻不到,她嘴一抿,像小孩子一样,忽的扑到眼前来,侍卫要拦,被那罗延用眼神阻了。
“程叔叔!”她抱着明甲,跌跌撞撞到了眼前,程信被反捆,无法像她幼年时那样张开怀抱逗刚学会走路的小姑娘,那个时候,他还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菀儿,我对不起陆将军,也对不起你呀!”程信热泪滚滚,一声长叹,泪水顺着高耸起皱的颧骨出蜿蜒而下,他一个魁梧汉子,半生戎马,此刻,却也第一回把脸哭揉出个极沮丧又极痛苦的表情来。
归菀浑身直颤,摸索出帕子,将明甲先放一边,像给爹爹擦眼泪一般,玉笋一样的手指,拿住帕子,一下下替程信揩去了满脸的泪痕,喃喃道:
“程叔叔,你说,爹爹和娘亲,还会认我吗?”
程信噙泪看着她,心头悲怆至极,硬是挤出一丝安抚的笑来:
“傻孩子,你爹爹和娘亲怎么会不认你?无论到几时,你都是会稽陆家也是咱们寿春城将士心里最好的孩子,谁也比不上你。”
他粗糙的手,没办法给陆将军唯一的遗孤,擦去汹涌的泪水。
归菀则慢慢在清泪中绽开了丝浅浅笑意,羞赧的模样,像幼时被人赞赏疼惜时那般,她还是陆氏夫妇的爱女,顾尚书最聪慧的女学生,纯净如初。
周围人的目光,奇异地凝合在了这两人身上,无人出声,晏清源也不再打扰他二人,径自走到廊下,袍角一撩,坐在了刘响早搬过来的灯挂椅上,马靴翘在另一膝头,悠游从容,这坐姿,完全和当年寿春城外的初遇别无二致了。
人群里挤进来个半高不高的身影,是晏清泽,他本在读书,听到隐约的厮杀声,大叫一声“不好”,便夺路奔来,见到此情此景,一脸错愕,见晏清源神情寡淡地坐在廊下,身后是森严守卫,便不敢擅自上前了。
“世子爷,这几个南梁余孽,现在杀吗?”那罗延上前道,晏清源沉吟不语,心底默算,两手交叉在一处,半晌,目光定在归菀身上,见她只默默抱紧明甲,依偎在程信身边,十分安静了,便轻吁出一口气来:
“程信和蓝泰这两人,还有点用处,无须我动手。”
说着,扭头冲刘响示意个眼神,慢慢起身,走下阶来,仍到归菀眼前,手一伸,归菀便警惕又厌恶地避开了,盈盈眼波里,残泪没有褪尽,她乌发如云,此刻蓬乱了许多,是在刚才的拉扯之中散下来的。
晏清源只得作罢,蹙眉摇首:“好孩子,看来,你的程叔叔蓝大哥不能如你所愿了,不过,跟他们一道走,我想你会高兴的。”
他向她露出个颇为遗憾无奈的笑容,“我说过,你留在梅坞,我自会去找你。”
说完,手势一打,立即有人把蓝泰程信给提溜起推搡出去,归菀这才一惊,趔趄着要追,晏清源把她一拦,温柔地按住她肩膀,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怀里死死不丢手的明甲,淡淡一笑,把人松开,走回廊下,见亲卫匆忙奔来,急回道:
“太原公和小晏将军率人马到了东柏堂!”
“知道了,按计划行事。”晏清源说完,接过刘响递来的弓箭,对着那个毫不犹豫要往外去的纤弱身影,把弓拉满,搭上箭,两人依然心有灵犀似的,归菀忽把步子停下,一回眸,她最后看了看他的神情,紧跟着,听到了呼啸而来的风声。
“阿兄!”晏清泽急呼一声,瞳孔里的那个人,连带着一副明甲救无可救地倒在了一片血污之中。
她的衣裙还是那么美,一抹芳草色,荡曳出最后一道绰约弧线,如云朵一般,轻盈的,无辜的,跌落了下来。
和她爹爹的衣冠,是一起的。
晏清泽呆呆看着眼前一幕,手足无措,再抬眸,见晏清源把弓箭一丢,大踏步下来,一脚踢开具死尸,从她身边过时,看都没再看一眼。他听见兄长在吩咐刘响:
“去听政殿。”
地上,走出了长长一串沾血的脚印,晏清泽眨了眨眼,眶里微红,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陆姊姊流出的血。
那抹箭羽,高高翘起,在深秋的风里微微颤着个翎头。
墙头上的斑鸠,早没了踪影,唯独一声声大雁洒下的凄鸣,落到了耳中,晏清泽抬头去看,它们正朝南方去,排成了个“一”字,挥翅远去,渐成黑点,像是被火焰卷去的纸张,燃透了,飞散在空中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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