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桓几乎立马明白了什么,她一定是看见了自己去见青霜了!
他重新回到屋内,坐在chuáng边看着阿笙,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的下巴尖尖的,哪怕被他jīng心呵护了六年多,整个人都长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了,可是看上去依旧令人怜惜,总觉得弱不禁风的,一阵风都能把她chuī走。
她看见他和青霜见面了,大概也看见了他与青霜亲密的模样,所以才会折磨自己,才会一病不起……
这样的念头像火灼一般点燃了他,而他伸出手去摸了摸胸口的那本名册——那是青霜昨夜jiāo给他的,钜细靡遗地记录着苏杭一带重要官员的私事,包括府中几口人、以什么名义贪污过朝廷饷银、又在勾栏院里如何一掷千金寻花问柳。 青霜并非单纯的青楼名jì,自从十年前遇见他以后,就秘密地成为了他的细作,表面上在江南一步一步走到了花魁的位置,而事实上又何尝不是因为他在其后推波助澜呢? 他给她名与利,也免去她要靠身体谋生的悲惨命运,而她能给他的便是在含心小筑里能搜集到的所有qíng报。 青霜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如何套话,如何以自身优势取得他要的信息,这些年来一直是他的得力助手。 可是眼下,阿笙误会了。 顾桓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孱弱的面庞,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滋味。 他不愿去想她是为何难过,却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沿着她的面庞一点一点勾勒着,滚烫的触感也传达到了他的指尖,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滚烫。 阿笙,阿笙。 在他迷惘之时,熟睡中的人终于缓缓睁开眼睛,他像触电般缩回手去,毫无异样地问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阿笙的眼睛慢慢恢复了焦距,转过头来轻轻地看着他,支着身子要做起来。 “乖乖躺着,不要乱动。”顾渊不满她的举动,按住她的肩。 可阿笙像是铁了心要起来一般,不容置疑地推开他的手,仍是坐起来靠在chuáng头。
顾桓看着她,没有说话。 一室静谧,还有药香弥漫在空气里,闻起来有种淡淡的安心之意。
而阿笙缓缓地伸出手来,对着他比了几个手势。
“明日请赵三公子再来府里一次吧。”
屋里安静得可怕。
隔了好一会儿,顾桓终于沉沉地看着她,“叫他来做什么?”
“那日你也说了,他一表人才,能文善武,待人也温和有礼……这样好的人,若是能看上我也是我的福气。”她轻轻地笑了,眼里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我以为你并不想这么早嫁人的。”顾桓的手慢慢地握成拳,却仍是极力克制着嗓音,不让自己露出一丝真实的qíng绪来。
“之前是这样想的,可是昨晚琢磨了一夜,我都十六了,别的姑娘家在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而我还赖在府里当米虫,实在是汗颜。”阿笙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不让自己内心的悲怆流露出来,“总归是要嫁人的,不如挑个好年纪。嫁个好人家,不然又哑又老的,谁愿意娶我呢?” 与其眼睁睁看着他娶妻生子,倒不如……倒不如先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这便是她想了一夜得出的结果, 谁愿意娶我呢? 这句话像是火苗一般点燃了顾桓的神经,他咬牙切齿地说了句,“如你所愿,我这就派人去送请帖。” 他像阵风似的站起身来往外走,可是才刚踏出门槛,就猛地回过身来,大步冲到她身边,一把拽住她的手。 “你十六了!你赖在我这儿当米虫!你不想又哑又老无人依靠!谁嫌弃过你了?谁赶你走了吗?”他的声音充满怒气,多年以来头一次以这样的语气朝她怒吼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也被怒火点燃,亮得可怕,牢牢地锁住了她,“原来你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觉得自己在这府里受委屈了,觉得我把你当成毫无用处的米虫,觉得我耽误你的大好年华、锁着你不让你嫁人了?” 阿笙错愕地望着他像野shòu一般咆哮着,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他快要把她捏断了。 而顾桓还在继续咬牙切齿地说,“你想嫁人?你怕嫁不出去?”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难以控制的事qíng要发生了,惶恐不安里却又夹杂着一些难言的期待。 而在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发展里,她终于听见面前的人朝她吼出了那一句,“我娶你,我娶你还不行吗?” 整个屋子都陷入一片死寂。 阿笙没有挣扎,任由他把自己的手腕握得牢牢地,那双明亮似水的眼眸里缓缓地浮起一层水雾,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终于汇聚成一颗晶莹的泪珠,吧嗒一声落在他手背上。 她是这样深深地望着他,眼里一闪而过太多太多的qíng绪,多到怒气冲冲的他来不及看清。 也就是这样一颗泪珠猛地唤回了顾桓的理智,他茫然又震惊地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将她纤细秀气的手腕捏出了一片淤青,忙不迭地松开了手。 “我,我……”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因为他被阿笙的眼泪骇住了。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那样小心翼翼呵护了这么多年的宝贝,如今终于被他的鲁莽弄哭了!
昔日的他是那样疼惜她,生怕全世界有一丁点不好的东西降临到她身上,可是今日,她的不幸与悲伤不是因为别的,正是他亲手造成的!
该死的,他都说了些什么?
顾桓艰难地蹲□来,伸出手去替她擦眼泪,语气里满是苦涩,“是我的错,是我说错了话,乖,别哭。”
滚烫的泪珠沾染了他的指尖,那种疼痛也蔓延进了心底。
他心如刀绞地将她揽入怀中,“是我疯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就当做了个噩梦,睡一觉就忘了吧……阿笙,阿笙……”
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像是反复咀嚼着心里的煎熬。 甜蜜,苦涩,惶恐,悲伤,求而不得的失落,如履薄冰的绝望。
而怀里的人却忽然挣脱出来,仿佛生气了一般,定定地望着他,“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顾桓愣住,不解地看着她。
阿笙的手势比得飞快,像是赌气一样问他,“你反悔了?你只是为了安慰我,所以才说的那句话?”
顾桓隐隐明白了什么,却仍是不敢抱太大期望,试探的问她,“你是指哪一句?”
阿笙一巴掌打在他胸膛之上,“你装蒜!”
他心下焦躁,忙抓住她的手,又一次定定地望着她,重复着那句话,“告诉我,哪一句?”
阿笙面上一红,迟疑着看着他,终是比出了那句话。 “你说……你会娶我的,现在要反悔了吗?”
好像全世界的星光都在同一时间绚烂在了头顶。 好像chūn日里最和煦最温暖的日光一起来到了他的怀里。
顾桓看着怀里的人,看着那双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的眼眸,看着她可爱的梨涡、小小的面庞,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姑娘终于绽放出了惊世的娇艳。
有重重的叹息落在心头,随之而来的是终于面对事实的如释重负。
原来他喜欢她,原来他早在不知不觉中把她深深刻在了心上,原来她也一直痴痴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音与幡然醒悟。
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刻终于迎来了迟来的盛放。
他抱着她,把头埋在她瘦小的肩头,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
“我娶你,我娶你……”
除了我,没有人能娶你。
因为你是我的,早在六年前的江南,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就把你融入了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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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记载:
宣朝十五年,已废淮相王顾桓因意图再次谋反,被同党出卖,皇帝龙颜大怒,但顾及手足之qíng,将其流放边境,勒令其永生不得回京。
同年五月,在流放之路上,顾桓因不堪旅途奔波,不幸身染恶疾,久治不愈,死于柳州,享年二十五岁。
皇帝痛心不已,三日未曾早朝,命人将其骨灰接回,念其身已死,一切罪过既往不咎,追封淮相王封号,葬于皇陵之中。
同年盛夏,苏杭最繁华热闹的街市上,一名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子坐在街边的酒楼里,看着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的宾客,低下头去继续记账。
“白掌柜,我们这儿的卤菜没了!”靠窗那桌的几个姑娘笑吟吟地,朝他娇滴滴地喊着,“劳烦白公子再替我们姐妹介绍几个小菜吧!”
白衫男子头也不抬,淡淡地喊了声,“阿武,招呼客人。”
柜台后面的阿武立马拿着菜单走了过来,笑眯眯地招呼那几个姑娘去了。
他家公子这张脸简直就是活招牌,开家酒楼,光是在那儿一坐,都能招揽无数生意,自打来了江南,才短短半个月的功夫就夺得了餐饮行业的头筹。
不时的有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能亲自去招呼招呼,也好近距离看看他温润似玉的容颜、落落清风的气质。
只可惜白掌柜xing子疏淡,总是瞧也不瞧她们,真是叫人伤透了心。
而就在这时候,楼下传来了缓缓的脚步声,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搀着扶手,慢慢地走了上来。
白掌柜似是有所感应似的,忽地抬头看去,一看之下,顿时脸色都变了,噌得一下就站起身来,如离弦的箭一般奔到那个女子身旁。
“大着个肚子,跑来酒楼做什么?”
“孩子想爹了。”那女子委屈得很,竟用手语跟他比划着。
而众人虽看不懂她在比划什么,却显而易见地明白了她是个哑巴,口不能言。而眼见着白掌柜亲密地扶着她,模样好不亲密,两人一看就是……夫妇!
无数少女的心碎了一地。 他们宛若谪仙的男神……竟然已婚!并且妻子还是个口不能言的人!
可是白掌柜扶着妻子,哪怕还在怨她不该大着肚子跑到店里来,却仍是不知不觉露出了最温柔的笑容,眼里慢慢的都是宠溺与疼惜。
热闹的酒楼里,两人并肩携手,仿佛此处只有他们,一切喧嚣都不复存在。
他姓白,只因前半辈子为了莫须有的名利白活了那么久,仅以此姓警醒自己,剩下的人生须得活得有意义,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有挚爱的贤妻,还有尚未出世的小宝宝,有家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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