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天光微亮,婢女卷起卷草纹幔帐,淡青色光线漫进屋中,笼在床前镶嵌云母石落地大围屏上,光影流动,如盈盈水波。
九宁昏昏沉沉还难受着,冯姑掀开罗帐催她起身。
“九娘,今天使君主持斋僧,家中小娘子都要去帮忙,再不起就晚了。”
乱世之中,人们需要一个强大的精神寄托,佛教正好适应老百姓的需求。这些年江州的佛道越来越兴盛,信众越来越多。周百药和周嘉暄他们常去的永安寺就是江州各大世家捐资修建的,香火很旺。
斋僧即饭僧,就是请僧人到家里吃饭。
一般平民百姓养活一家人就够吃力了,偶尔饭僧,通常只能请两三个僧人用饭。
世家大族财大气粗,为了彰显自家气派,往往会准备盛大的宴席招待本地所有寺庙的僧人。
有时候两家互相攀比,争夺本地僧人,为了压对方一头,还会派家仆去外地请僧人来赴宴。江州最轰动的一次斋僧是隔壁温家主持的,他们家派了几条船分别赶往附近州县,足足宴请了一千个僧人。
斋僧是很严肃的仪式,男女老少,不论贫富贵贱,都要穿上最精致体面的衣裳,以示郑重。
九宁年纪还小,用不着妆粉,但今天冯姑和侍婢坚持在她脸上抹了些胭脂,眉心贴一枚翠绿色花钿,嘴角饰面靥,脖子上挂七宝璎珞项圈,穿缃色鲛绡纱交领上襦,银泥鹭鸶衔绶带蜀锦半臂,缕金镶嵌宝石珍珠裙,肩挽白地散点小团花披帛,腰束攒花宫绦,悬双玉佩,脚踏五色锦履。
仍旧梳双螺髻,戴珠翠、明珠、瑟瑟、发钗,身上也满满当当全披挂上,串珠金臂钏、腕环、翡翠指环、五彩丝、承露囊……
九宁肚子隐隐作痛,端坐镜台前,被一身珠宝首饰压得抬不起头。
她想把手上的指环摘下来,冯姑按住她,“今天斋僧,所有小娘子、娘子都要来。”
言下之意,今天请和尚吃饭事小,真正重要的是江州世家女郎都会应邀前来,届时满屋子世家女郎争奇斗艳,绝对不能被其他人家的小娘子比下去!
九宁想起马球赛那天其他小娘子看向自己时那又嫉又恨的目光,忽然觉得满身珠宝变轻了。
多活一天是一天,系统的任务重要,享受生活更重要。
可惜她现在还不到年纪,不然她还能再戴几枝黄金步摇花钗。
十二个婢女围着九宁忙活,光是梳妆打扮就花了一个多时辰,等她装扮好去周都督院子里请安时,正好迎面碰到告退出来的周嘉言和周嘉暄。
周嘉言刚刚被周都督不轻不重地训了几句,心里不大畅快,埋头走路间,眼前突然一片宝光闪烁。
晃得他目眩。
愣了片刻后,周嘉言意识到宝光的来源是自己的妹妹……身上的衣裙首饰。
天底下门第最高的一等望族,当属山东五姓七望。崔氏是崔家嫡出女郎,陪嫁的首饰衣料自然珍贵无比,极尽奢华,即使是为小娘子量身制作的首饰,也精致大方,绝不含糊。
周嘉言不由得想起先嫡母崔氏在世的时候,每次出门总是打扮得华贵富丽,江州的人私底下悄悄议论,说他早逝的母亲和崔氏比,一个是地上的草鸡,一个是天上的凤凰……
伴随了周嘉言好几年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他冷笑一声,觉得九宁头上的珠翠宝石比那些嘲笑他生母的人丑陋的嘴脸还要刺眼。
“庸俗!”
九宁听到这一句,脚步一顿,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到周嘉言脚上,“今天是斋僧,人人都要换上最好看的衣裳敬佛,长兄说我庸俗,那你脚上穿的是什么?”
周嘉言今天穿一件八成新的圆领袍衫,底下是一双织金彩锦云头履,这双鞋履很珍贵,光配色就有二十多种,花纹细致精密,绣娘半年才能做得一只。
一时间,长廊里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汇集到周嘉言脚底那双云头履上。
啧啧,大郎可以穿一双价值百金的鞋履,为什么九娘不能戴首饰?
大郎说九娘庸俗……这不就是俗话说的丈八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吗?
侍婢随从们眼观鼻鼻观心,没人说话,但他们的沉默足够说明一切。
周嘉言当即涨红了脸,瞪一眼跟随自己的僮仆,加快步子离开。
九宁哈哈笑,对着他的背影道:“长兄可别回去换鞋子,穿都穿了,又使性子不要,岂不是白白糟蹋了?”
周嘉言僵了一下,硬生生收回往自己院子走去的脚步,冷哼一声,表情僵硬地转了个方向,再次做了个拂袖的动作,昂着头走远。
九宁撇撇嘴。
头顶的珍珠发梳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身后响起几声柔和的轻笑。
九宁心虚地转过身,两手一撒,原地转了个圈,腰间环佩、臂上金钏叮叮当当响。
“阿兄,我好看吗?”
周嘉暄摇头失笑,伸手扶住九宁,“好了,别晃了。”
九宁站稳,嘿嘿一笑。
周嘉暄弯腰帮她整理发鬓边歪了半边的飘枝花,含笑打量她几眼,“挺好看的。”
“真的?”
九宁挑眉,她记得周嘉暄向来喜欢清淡雅致的打扮,他房里的侍婢为了讨他喜欢,春夏簪鲜花,秋冬簪绢花,从来不戴金银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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