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匆匆入城,问起长安现在的情况。
将军答道:“大臣们能跑的都跑了,翰林学士、中书侍郎、京兆尹,全走了,郭将军他们也带着军队走了……只有卢公还在,卢公不肯走,现在城中只有一万禁卫军驻守,卢公说分守城门会分散兵力,把他们全部召回内城,准备死守宫城。外城管不了,白天还好……”
说到这里,将军顿了一下。
“到了夜里,无人巡守,有几伙人成群结队沿坊抢劫杀人,里坊处处都是哭声……我们实在管不了。”
宫城被攻破就意味着国破,而且太后、皇后、贵妃和公主们都还在宫城内,卢公没法送妃嫔们出城,必须死守宫城。他知道现在外城已经是人间炼狱,但他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只剩下最后的一万禁卫军了。
说话间,他们到了宫里。路上遇见的宫人、内侍一个个蓬头垢面,神情呆滞,认出迎面走来的年轻郎君是李昭,呆了一呆,纷纷下拜,泣道:“大王!”
李昭不及安抚众人,径直朝正殿走去。
刚踏上月台,一个头发花白、身着官服的老人在年轻官员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了出来,看到他,皱纹密布的脸挤出一个苍老的笑容,浑浊的双眼中泪花闪烁。
老人看着李昭,沉默了许久,微笑道:“大王回来了。”
……
李曦丢下满朝文武和后宫妃嫔,只带了些亲近内侍悄悄逃出长安,举世震惊。
长安城内人心涣散,皇帝都跑了,大臣们群龙无首,吵来吵去,吵不出一个结果。如果拥护其他宗室登基,那在外的李曦必死无疑,而且此时再换一个皇帝除了会引来更多纷争之外完全没有意义,于是大臣们分成几派,其中一派出城去寻找李曦,剩下几派有的认为还不如等契丹被赶出中原后直接迎李元宗入城登基,但那时契丹来势汹汹,谁也不能保证李元宗和周嘉行他们能挡住契丹的铁蹄南下。大臣们意见不一,揎拳掳袖,打得头破血流,不久后纷纷挂印离京。
到最后,几乎都跑光了。
当时卢公早已闲居在家,家人纷纷劝他离开,他断然拒绝,穿上自己的旧官袍,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
……
眼下,皇亲贵族比大臣们跑得还快,因为大臣留下还可以为新君效力,宗室留下则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此刻,宗室都在想方设法往外跑,只有雍王独自返回。
卢公不赞同李昭回来的决定,但是当他看到这个憔悴阴郁的年轻人冒着风雪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时候,心里无比骄傲。
可以失败,可以懦弱,但不能失了最后一点气节啊!
李昭轻轻推开身边扶着自己的内侍,双手平举,朝老态龙钟的卢公一揖,“小子回来了。”
和他一起回京的内侍忙代他跪下,朝卢公行了个稽首礼。
卢公站着没动,拄着兽首铜杖,站在殿门前,袍袖翻飞,泰然受了这个郑重的礼节。
礼毕,众人起身。
李昭对左右的卫士道:“送卢公出城。”
年轻官员们忙要搀卢公。
卢公摆摆手,示意众人退开,目光望向远方。
飞檐重宇,碧瓦朱甍,鳞次栉比的殿堂楼阁沿着中轴依次坐落,气势恢宏,雄伟壮丽,昭示着这个王朝彪炳千古的伟大和昌盛。
无数个清晨,在回荡在上都每一个角落的清越钟声的陪伴下,卢公骑马入宫,走过繁华的街道,顺着宽阔的长道,一步步走向宏伟的大殿。
从南到北,由外及内,千道万道宫门次第打开,金色的晨曦破开层层云雾,照耀在宫城之上,高耸的主殿俯瞰着整座都城,琉璃瓦上金光浮动。
日复一日,卢公身穿圆领袍,和其他大臣一道步入殿中,再一起从里面走出来。从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新晋进士,到灰心失望、垂垂老矣的老宰相,几十年时光如水一般流淌而过,那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恍在昨日,直到现在,卢公耳边甚至还一遍遍清晰地回响着第一天入朝时站在殿外听到的宫门吱嘎吱嘎绞动的声音。
这座宫城是他的一切,他的热血,他的抱负,他的努力,他的青春年华,他苦心经营半辈子却屡屡受挫、无力挽救的失望和痛楚,全都在这里。
“我老了,走不动了。”
卢公凝望着鹅毛般扑簌而下的大雪,微微一笑,叹息道:“我乃堂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国在,人在。”
国破,那便一道赴黄泉罢。
周围的年轻官员对望一眼,眼圈泛红,哽咽着道:“先生,我们留下,您出城去吧,圣人在成都府,您可以去寻圣人,继续为圣人尽忠。”
效忠圣人?
试问天底下还有谁对皇室抱有希望?
新的、充满活力的必将代替旧的、腐朽的,这是亘古不变的趋势,没有人能够阻挡历史的洪流。
就像当年没有人能阻止本朝平定天下一样。
卢公一哂,扭头,望着李昭,含笑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大王,我这人一生就好一个名声。”
长安是他的魂,他的根,离了长安,他也没什么活路了。
李昭一言不发,和卢公对视,半晌后,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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