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凝眸望着她。
九宁转身,望着城下来回巡视的士兵。
“堂兄,所有人都说你像我父亲。你们确实像……但又不像。”
李昭一笑,“你从未见过武宗。”
她从没见过生父,怎么知道他们哪里像,哪里不像?
九宁点点头:“是没见过。所以我认真研读他留下的札记,想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
李昭怔住。
九宁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份纸页泛黄的册子,册子边角已经卷翘翻起,看样子读它的人时常翻看。
李昭扫一眼册子,他认得武宗的笔迹。
册子确实是武宗亲笔所写。
九宁手指拂过书册。
崔贵妃和崔氏的心愿很简单,她们想过太平安生的日子。
武宗呢?他还有什么心愿?
九宁问过雪庭。
雪庭说武宗无愧于心,并无遗憾。
九宁一开始不大相信,觉得雪庭可能是在安慰自己。
看完武宗的札记后,她发现雪庭没有撒谎。
武宗确实没有遗憾,他生前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知道无可挽回,他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就像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轮换一样,没有愤慨,没有悲伤。
李昭和武宗最大的不同在于,武宗早已接受王朝注定灭亡的结局,在洞悉一切的前提下努力尝试,他愿意一个人承担所有,但他不会强求别人和他一样勇敢,他允许别人懦弱,允许别人自私,允许别人苟且偷生,就像一座大山,包容一切平凡和胆怯,他是个君王,亦是个慈爱的长辈,希望子孙后辈能逃离纷争,安心度日。而李昭虽然清醒理智,实则心底没法接受现实。
一条大船即将沉没,船上所有人都将随之一起沉入大海,武宗选择将其他人送下船,自己留下掌舵,能成就成,不成就罢了。李昭不肯走,他宁愿和大船一起葬身海底,也不会松手。
李昭的做法不对吗?
不,从他的立场来说,他并没有。
那像周嘉行这样的人就是乱臣贼子了吗?
也不。
世道艰难,老百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各地节镇横征暴敛,没有一处乐土,多少无辜百姓冻饿而死、惨死在乱兵铁蹄下或是被欺压之死,他们就活该忍受这样的苦难吗?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周嘉行从底层崛起,用他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又有什么错?
李昭把江山视作李家的,他愿意扛起这份责任,想重振李家的荣光。
但这万里河山,数万万百姓,真的属于哪一家吗?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李家曾为百姓带来丰衣足食、繁荣安定的太平盛世,曾建立庞大的帝国,但后来它腐朽了,衰败了。
武宗确实没有遗憾,他看透一切,他尊重所有人的选择。
九宁翻开札记,缓缓念出其中几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
百姓最为重要,国家其次,国君为轻。所以,得到民心的做天子,得到天子应允的做国君,得到国君应允的做大夫。国君危害到土神谷神——国家,就改立国君。
这江山,不是哪一位君王的,它属于老百姓。
李昭脸色微变。
九宁合上札记,“堂兄,如果现在你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可以在几年内结束乱世,但必须换一个君王,一个是李曦继续做皇帝,而分裂的局面还要持续一百年,你会选哪一个?”
李昭垂下眼眸,朦胧的夕光打在他脸上。
九宁知道他的选择。
李昭会选第二个,因为他是李家儿郎,他追求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家族的荣耀。
至于在这一百年的纷争中百姓们将遭受多少痛苦……李昭会关心,会同情,但在他看来,这是不可避免的牺牲。
但是老百姓们愿意吗?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血肉铸成的生命,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所追求的的一切,不过是安安生生过日子而已。
豪强权贵有私兵保护,有钱财傍身,他们没有。
他们无力反抗,无力拯救自己。
但至少,他们有权力选择跟随谁。
“堂兄。”九宁扭头,看着李昭,“王朝迎来末路,节镇拥兵自重、宦官秉政、官员昏庸、门阀斗争、流民起义……这些都只是表因,底子烂透了,即使能拖延一时,以后还是会被推翻。”
新的权贵已经崛起,他们迫切需要迎来一个崭新的王朝,一个重新确立规则,让他们可以顺理成章改头换面的王朝。他们将成为新王朝最忠实的拥护者。
底层老百姓不关心大明宫的主人到底是谁,谁能让他们吃饱肚子、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他们就效忠于哪一方。
王朝更替,势不可挡。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夕光渐渐黯淡下来,李昭咳嗽几声,轻轻道:“你呢?你选第一个?”
他忽然笑了一下,“妹妹,你心系百姓。”
九宁沉默了一会儿。
是啊,她选第一个。
不是因为她有多无私,多伟大,只因为她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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