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谁送你去朗州的?”
周五娘颤了两下,脸上血色全无。
“是我娘和我弟弟。”
九宁神情微动,站起身,闭一闭眼睛。
不是三哥。
周五娘抱着双膝,回忆旧事:“我阿耶想害都督,几位大兄都被逐出宗族,我们这一房完了!什么都没了,宅子,仆从,婢女,首饰,贵重的衣料,什么都没有了……以前和我亲如姐妹的玩伴全都不理我了,我娘每天哭,一开始日子难过,好歹还有些积蓄撑着,后来十郎和一帮游手好闲的恶少混在一起,无所事事,家里的宅子、田地都被他输光了,再后来连灶房的婆子也走了,我得自己做活……”
她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周家娘子啊!怎么干得来那些繁琐的家务活?
可不做家务的话……谁给她吃?谁给她穿?
那天,全家被债主赶出家门,五娘站在坊门前,嚎啕大哭。
街上来往的行人盯着她看,她无知无觉,忘了矜持,忘了自尊,忘了羞耻,绝望地大哭。
以前的她,衣裙有一点皱褶就不肯穿出门。
一转眼,她当街嚎哭,沦落到露宿街头。
那段日子真是苦啊……太苦了,苦到她现在回想,依旧能清晰感受到站在冬日的长街里,被来往行人冷漠、讥讽的眼神打量的那种无助恐惧的感觉。
周五娘直接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道:“后来,周家要和朗州交好。我弟弟和我娘劝我主动去找使君,告诉他我愿意嫁去朗州。”
宗族原本想将另一位小娘子嫁去朗州,因为这是平等的联姻,对方也是当地豪族家的郎君,这桩婚事门当户对。
五娘其实不够格,因为她父亲背叛了宗族。她母亲和十郎为了朗州的彩礼,苦苦哀求族老,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法子都使了。族里的人看他们一家实在可怜,而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同意让五娘出嫁。
“我以为我的好日子来了……”周五娘脸上露出几分笑,“虽然我丈夫之前娶过妻,比我年长二十多岁,可我不在乎,我穷怕了,能嫁给齐家大郎,我一句怨言都没有。我当时很高兴,很得意,我取代其他人,得了一门好亲事,以后再也不用吃苦了。我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然而好景不长,兵荒马乱时节,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齐家只风光了短短一年,就被其他豪强取而代之了。
“我逃回江州,宗族没有说什么,我娘和我弟弟却骂我没本事……”
周五娘脸色冷了下来。
“他们拿了齐家的彩礼,还不满足,十郎想要更多,他给宗族出主意,送我回朗州,让我嫁给那个杀了我丈夫的人……”
五娘和丈夫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可两人也算相敬如宾,关系不好不坏,她没法和杀了丈夫的仇人睡一张床。
十郎告诉她,如果她不嫁,那他们一家还是会被宗族厌弃,他们以后还要过那种穷日子。
五娘不想再挨饿受冻,不想每天有债主堵在门前骂他们一家人毫无廉耻,不想每晚睡觉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检查门窗,以免再有债主冲进屋恐吓她,不想在寒冬里把手伸进冰冷的河水中浆洗衣裳……
她妥协了。
一次妥协,换来的就是后来的麻木。
她成了十郎用来讨好宗族的工具,她辗转不同州县,从一个男人的床换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直到我遇到一个男人。”
五娘忽然道。
“他对我很好,不计较我的以前……我累了,不想再被十郎控制,不想帮他打探消息,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她瞒着十郎,隐姓埋名,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再然后,她被男人卖到金州,成了金州一户大户人家的美姬。
大户人家将她送到鄂州讨好周嘉行。
周嘉行忙于公务,从来不会召美姬前去伺候,后来又北上和契丹人打仗。府里的美姬都没见过周嘉行,每天练练歌舞,做点绣活,倒也清闲。
五娘道:“我想着这样也好,待在鄂州很安全,而且每天不用做粗活,可以慢慢攒点银钱。等到钱攒够了,我就去找二郎,求他放我走,二郎知道我是周家人,说不定还会可怜我,给我点盘缠……”
周嘉行对周家的态度很微妙,但是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杀周家的人,五娘觉得周嘉行应该不会迁怒到她身上,待在节度使府是最好的选择。
九宁心中一动。
五娘知道她猜到什么了,叹了口气。
“我运气不好……十郎知道我在鄂州,他的人找过来了。”
九宁暗叹一声,“所以……你刺杀二哥,就是为了求一个了断?”
周五娘呆住,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半晌。
“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求一个了断?”
不等九宁回答,她笑道:“我杀二郎,就不能是为了周家吗?我真想了断的话,办法多的是,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思刺杀二郎?”
九宁站起身,望着斑驳的、即使清洗过也带有血痕的墙壁,淡淡地道:“因为你不想再被十郎当成礼物送来送去……还因为,你是周家人,这样做,也许可以报复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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